梁王抿了抿干燥的唇。
皇帝先后两次暴怒的情形历历在目。他再清楚不过,依着皇帝那个愈演愈烈的猜忌多疑的性情,恐怕已经从笃定母妃与方志有染,到了怀疑他身世的地步。
没有人能且敢帮他与母妃。
在蒋云初面前的此时此刻,或许就是最重要的一次生死存亡。
他需要做出最明智的选择,哪怕卑躬屈膝,也要打动蒋云初。
只是,向着已经把自己推到死路上的仇人低头,还真不是易事。
除了恐惧、憎恨,前所未有的挣扎、屈辱袭上心头。
那等屈辱,在某一刻,让他真想一死了之。
可他不能死,先前所有的筹谋都是为了活,为了比他人活得更好,怎么甘心落得个年纪轻轻还背着不清不白的怀疑丧命的下场?
蒋云初看着垂眸斟酌的梁王,心头没有一丝触动。
良久,梁王双手撑着破败的桌案,吃力地站起身来,转到蒋云初面前,深施一礼,“我……以往多有不是,唯请蒋侯海涵。”
这等违心的话,说的时候,堪比服毒的心情——他狠,最先想利用聂宛宛混入蒋家拿到把柄,用蒋家满门安危作为手中的筹码,他蒋云初便更狠,让他稀里糊涂的就被禁足于梁王府;
他歹毒,想利用一个可以乱真的蒋家后人,死死拿捏住贺师虞、何岱,连带的也就将蒋家收入手中,他蒋云初便更歹毒,竟将事情做到了关乎母妃与他清白的地步。
借刀杀人到了这个地步的仇人,他恨不得将之抽筋扒皮。
蒋云初向后退了一步,闲闲打量着梁王近乎扭曲的面容,静待下文。
万事开头难,接下来的话,梁王说的很通顺,甚而态度、语气之中还带上了诚意:
“我已然成了阶下囚,深知前路已断,没有前程二字可提,只求蒋侯高抬贵手,留我与端妃一条性命,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事,我定会知无不言。”语毕,再次深施一礼。
蒋云初唇角逸出一抹冷酷的笑,和声道:“王爷错了。”
梁王不解,抬眼看他。
蒋云初道:“不相干的人,我自来软硬不吃,你惯用的歹毒下作那一套,更是嫌恶到了骨子里。
“可我也不能不感谢你这种人,没你们,我除了用酷刑,正面筹谋,还真想不出一些整治人的法子。现在好了,你们教会我的,余生受用不尽。”
梁王踌躇着要不要下跪,将自己放到尘埃里,蒋云初却没给他这机会——
“你与端妃的情形,多数该知道的,我都已通过锦衣卫、方志得知。
“没有方志,我不能知晓你两个心腹死士是曹瑾、曹路。
“方才与你提过的事,想说便说,不说也无妨。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已决定放曹瑾在外面慢慢查证。
“王爷以为这类事能够成为活命的条件,错了。”
梁王看着他那张俊美的认真的又冷酷至极的面容,没来由的生出一种被狠狠愚弄践踏了尊严的感觉。
他一直隐隐作痛的胸腔起伏着,喉间泛起一股腥甜。
这厮真有本事把人气得吐血!
他吃力地吞咽着,竭力忍下,白皙的面容,却已不自觉地涨得通红。
身体好过了一些,他到底是恼羞成怒了,“那你过来到底是做什么!?看我的笑话?看我有没有一进天牢就寻死觅活?”
蒋云初失笑,摆一摆手,“好赌之人,大多数都在赌之前做白日梦,幻想能赢多少。我不是,我赌之前,一向是备好足够的赌资,打算输在赌场。
“我给了你机会,问起时,你当下告知,我总会让你少受些苦。你却要与我谈条件——与赌徒谈条件,你又错了。”
“你……”梁王抬手点着他,恶语相向,“你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刽子手、酷吏的材料!不要说庙堂风云骤变,朝夕之间你便有可能被人扳倒,便是顺风顺风地熬到太子登基,他又能给你什么好处!他又如何不会视你为眼中钉!”
蒋云初颔首,“为我考虑的倒是不少,谢了。如此,我只盼着王爷活得久一些,久到看我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你、你……”梁王气得头昏脑涨,险些语无伦次,但到底不是常人,气急败坏之下,仍然能抓住一些重点,强自冷笑道,“放这样的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太子与我的嫌隙,不是一日两日。迟早,他会见我,到时候我会对他知无不言,细数自己的不义之事,更要细数你蒋侯的种种行径!”
金枝玉叶想快些死的方式,也与寻常人不同,若不是过于气恼,不定还要多拐几个弯儿。蒋云初敛了笑意,凝眸道:“这般的气话,也只有你信。”说着从容转身,举步向外,“晚一些刑讯,你准备好。”
梁王看着蒋云初闲庭信步般走出牢房,消化掉他的话,眼前一阵发黑,喉间那股腥甜,如何也压不下去了。
他下意识地弯腰,呕出一口鲜血。
身体的不适,过度的愤懑憎恨,让他头脑一片混沌。
他分析不出,蒋云初此行的目的。
所谓的给过他机会是真的么?鬼才信!他若当即告知,不定又会得到怎样气人的说辞。那是个刽子手——才高八斗的刽子手,平时的惜字如金,不代表关键时刻用嘴皮子笔杆子气死人。
可那种天生反骨的人,脑筋摆明了与常人不同,若真的是高明的赌徒行径,给了他一次机会,他又已错过,且在错过之后跳脚……
他觉得身体一时冷一时热,慢慢地、软软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渐渐的,他清醒、平静了一些。
他仍然没有自尽的心思——说不定蒋云初的目的就是逼死他,他不能上当,圣旨没下,谁也不敢要他的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天牢一向是空落落的,住得起这个地方的人,向来是凤毛麟角。
蒋云初走到转角处,远远退避的锦衣卫望见他,快步迎上来,行礼道:“大人,要不要加派人手防着梁王自尽?——小的担心耳目不灵,看顾不周,影响大人的差事。”
蒋云初回以温和的一笑,“不必。时机到了,我会另做安排。”
那名锦衣卫轻轻吁出一口气,“那就好。”锦衣卫只有三五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少年,蒋云初就在其列,寻常锦衣卫看不出别的,只留意到前上峰莫坤与之交情匪浅的样子,便会打心底服气、听话,更何况,有些事情,真像莫坤偶然嘀咕的那样——被蒋云初做得神神叨叨的,就更添一份畏惧与信服。
蒋云初走开去。
梁王自尽?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梁王经历了方志目前在经历的一切,也不会寻死。人有百千种,各不相同。
到底给梁王怎样个生不如死的处置,是皇帝该头疼的事。
他近几日要着手的,是利用梁王的事,把皇帝所剩的半条命再气没半条。
.
一早,贺颜起身后,发现了床头的字条:
忙碌,安好。得闲不妨回娘家小住几日,等我接你回家。
她来回看了几遍,把字条收进盛放信件的锦匣之中。
回什么娘家啊,回去一时半刻可以,要是胆敢提出小住,母亲就会发话撵她回来。昨日后,又多了父亲。
长辈已经把他当亲儿子来心疼了。
而这正是她喜闻乐见的。
刚要去洗漱,雪狼探头探脑地走进来。该是昨晚又被阿初哄过,看起来心情特别好。
她蹲下,揉着它的大头,“上午有客人来,你都不待见,只管去小花园玩儿。下午我们去书院,找先生。”
雪狼又是蹭她的手,又是拱她的衣袖、棉裙。不消片刻,素净的衣料上便多了它一些毛。
这时节,它正常换毛掉毛的情形,要是不当回事,情形不知有多壮观。
她笑,“让阿初看到,又要数落我只知道跟你玩儿,不会照顾你。晚上好好儿地洗个澡,好不好?”
雪狼只管忙着跟她起腻。
上午来了三位客人。
先来的是杨素衣,两日前便约好的。两个人这一生大抵也没可能成为手帕交,可相处了这一阵,都是实心实意地待彼此。
杨素衣进门时神色有些紧张,一落座便问道:“皇室两位贵人入狱的事,你一定听说了吧?”
“自然。”贺颜笑着点头,从晓瑜手中接过茶盏,送到杨素衣手里。
杨素衣见她神色如常,紧张的情绪得到了一些缓解,压低声音:“今日本该有朝会,但因皇上抱恙免了。”
贺颜嗯了一声。
晓瑜、晓双几个自动退到了外面。
杨素衣若有所思,“我是想着,变天的日子不太远了,以赵家数年来积的阴德,横竖是没谁能容着。幸好我是女眷,那等霉运,不会再冲在前头,眼下该做的,是多捞赵子安一些银钱……”
贺颜好笑之后,便又一次地不落忍了。那般的夫妻光景,简直还不如常对青灯古佛。
还是想帮杨素衣一把,却是能力有限,要通过阿初。
她直言不讳地问:“这类话,我听你说过三两次了,都没提过娘家,没想过让娘家帮你促成和离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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