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里屋子崭新,刷得雪洞一般,各色家具新鲜齐备, 宋妈妈喜滋滋报来秋香色垂帐及各色锦被。
见顾老太太还是自己出去时,那般低沉沉模样, 放轻脚步恭敬放下锦被, 就要往外去。
“你站住。”
顾老太太听见她脚步声, 抬起花白头颅,见宋妈妈喜滋滋模样, 哑着声音问她,
“外头可热闹?二门上得小厮去打探了消息,可有二姑娘消息?”
二姑娘。宋妈妈听了这话只觉得苦从心中来。二姑娘进府那日,老爷召她在前院说话, 昏暗书房里, 老爷只说紧盯二姑娘动静, 有什么消息随时告知前院。
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宋妈妈只觉得惧寒之意从脚底攥起, 二姑娘实在是心思毒辣,半点儿不必先舅太太逊色半分。可这份儿心眼子, 老太太半点儿也不晓得, 只唯恐二姑娘在顾家吃亏,让她过的不舒坦。
要宋妈妈说,二姑娘实在是见利忘义了些。不说旁的, 只二姑娘并非顾家亲生,便精心教养她这一条,寻常勋贵哪一家能做到。
可偏偏,二姑娘半点儿好处也不念也就罢了,她暗地里也劝二姑娘和软些,一张口,便说什么杨太妃临死前吩咐,让她万事听爹爹嘱咐。
她爹爹,可是堂堂敬王。敬王那样的,岂是好相于的,不说姑娘原本在家里就没和敬王府打过交道,便是敬王那样的人物,会心疼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儿不成?
到头来,还不是老爷给她兜着。可偏偏,老爷也不知思量着什么打算,任由二姑娘逃出府去也就罢了,还任由她带走什么坤舆图。
这其中涉及的事情,不是宋妈妈这样的奴才所能猜测的。她只盼望着,二姑娘好歹看在老太太也在府里面的缘故,千万别把顾家老小都害了。
眼下老太太问起来,宋妈妈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眼瞅着薇姐儿大喜的日子,可偏生,老太太念的不是嫡亲孙女儿,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老爷早就派人找去了,想来不日就有消息,老太太别着急,咱们二姑娘福深命大,轻易外人不敢招惹。”
笑吟吟按老爷吩咐回话,宋妈妈咬紧牙根,若不是老爷吩咐,她定是要拆穿顾知花表面,好让老太太知道,她疼的是个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吃着顾家的饭,砸着顾家的碗!谁知道她偷出去的那些东西,对顾府影响有多大!
顾老太太闻言低叹一声,外头梧桐树叶迎风招展,云卷风舒,秋天要来了。揉了揉发酸发涩胳膊肘,无力垂下,终于认清楚一个现实,自己这腕子往后是好不成了。
“二姑娘找到她亲爹了?”
斜躺着层层锦被,顾老太太撑起拐杖勉强起身,并不去瞧宋妈妈大惊失色的面容,强撑身子骨来到床边,叶黄草枯,此时的青州,怕是早就寒潮迎门,早有谋划的妇人,该为家人做冬天的衣裳。
“她爹让她来顾府迷惑我,窃取老爷政务,惑乱我顾家!”
顾老太太说罢转身,龙头拐杖击地巨响聩耳。宋妈妈瑟瑟双膝跪地。老太太仁慈久了,她也就忘了老太太孤肩膀撑起顾家,岂是寻常人物所能比拟。
老爷寒门出身,到如今在朝廷里谁不称一句大学士,更别提他们姑娘入主后宫,承恩侯的名号可不是白白来的。
“替我换了衣裳,我去外头和老爷说话。”
顾老太太招手让宋妈妈上前,挥退那些个小丫头殷勤服侍,她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唯独在两件事上放纵了些。一个是容许哥哥遗孤进门,乃至后面惹出儿子儿媳离心的大事。再来便是顾知花,怜惜她似我儿,年幼不知生父是谁,可这份怜惜到后来,却化成一把匕首插向顾家。
她愧对黄泉地下的夫君,也对不起兢兢业业在朝堂上为民请命的顾苏鄂。
“老太太往前院去了。”
不过半刻钟,消息传遍顾府上下。顾知薇坐在窗前暖踏,正细心勾勒花样子,闻言道了声知道了,便继续低首绣花。
“姑娘,好好的老太太往前头去,可是为了姑娘婚事?”
芍药在一旁和小丫头分线,把手里的线捋好挑出个递给顾知薇,抬头好奇问道。
“祖母为什么缘故,爹爹想必知道。”
顾知薇穿过针鼻儿,低首继续去绣手里的鸳鸯,黑线成团,在娟白布料上黑漆漆鸳鸯回眸,情谊深长。
刚重生回来,她便这样坐在窗前给男人做衣裳,他不喜那些精致图案,便用金银丝线勾勒青竹,暗处不明显,只日头照过,行走间才依稀可辨。
当时揣揣不知后事如何,如今,她将要嫁他为妻。
“我记得早先时候,有个大半年,我曾做了件靛蓝衣裳,可记得收在哪里了?”
“用金银线绣竹子那个?姑娘当时两眼熬的红红,怎么劝也不听。”
芍药记不得了,自家姑娘衣裳箱笼几十个,找一件衣裳便要许久。倒是徐妈妈听见,记得清楚。当即便笑道,
“还是端午时候,姑娘和老太太往庄子里去,回来不知收到那里,想来若是要找,也能找到的。”
顾知薇闻言带两三分怅然之意,意兴阑珊收了手里鸳鸯。曾经熬夜也要去做的东西,没及时送出去,在哪里也找不到了。
察觉到顾知薇怅然若失,徐妈妈低首早有猜测。他们姑娘做事没瞒过身边人,如今想来,那衣裳尺寸可是宋姨娘和老太太好一顿掰扯,还有小红,当初可是被人眯了心智偷了衣裳出去,虽是悔改,可到底也不得重用。
能让姑娘看中的衣裳,记到现在,说明这衣裳与众不同。甚至,徐妈妈压下心底猜测,笑道,
“姑娘别着急。早年宋姨娘拿这衣裳掰扯,回身便让小红收拾了装在箱笼里。姑娘衣裳多,我们记不得是真。只她如今管着姑娘院子里的衣裳用度,定是知道这个。”
小红?顾知薇从脑海里翻出这么个人物,半晌才明白过来。这是当时那二门外小厮也不知怎的让她偷衣裳出去。后她把衣裳拿回来便没罚她,原以为早就放了出去,谁知竟然还在府里伺候。
“她倒是样样体贴,姑娘若是不想见她,奴才问了把衣裳翻出来给姑娘就是。”
徐妈妈知道姑娘记不得这些小事,也不等吩咐,起身往外走去。小红在院子里守着历来尽心,因她犯过错,轮值的时候战战兢兢,可若是轮不到她,那也是做些旁的活计,万事尽心,不肯轻易往外头去。
果不其然,外屋檐下,小红正带着小丫头们擦拭家具,因家里东西御制赏赐较多,各个都轻忽不得。小红除了拿软布拂去尘土,也小心殷勤伺候着,唯恐擦掉了漆面损了木材。
招手让她上前,徐妈妈问她,
“你管着姑娘的四季衣裳,可记得咱们姑娘端午回家那些个衣裳收在哪里了在?”
“徐妈妈,都在东间和冬天的衣裳一块儿收着呢。还有件衣裳姑娘怕是不记得,是宋姨娘从咱们院里拿走那件,也浆洗过收在里头。”
小红瞅见徐妈妈招手,忙不迭上前回话。等徐妈妈进屋,这才黯然回去仍旧擦洗桌面。
她原跟姑娘身侧芍药几个是一块儿来的,她们一个个是姑娘身边儿顶事儿的大丫头。唯独自己,因做错了事儿迷了心,不说日子难过,便是再如何尽心,也得不到姑娘信任。
旁有扎着双丫头的小丫鬟好奇看过来,低声和姐妹说着悄悄话。小红浑然未瞧见,只低手在铜盆里拧了抹布出来,继续干活。
不多时,徐妈妈再次出了屋子,姑娘让他们尽心伺候,自该尽心才是。只姑娘今儿个不知怎的,好端端绣了鸳鸯,又说什么翻捡出来贡缎做衣裳。
贡缎她们院子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可姑娘吩咐,颜色要素素的,也不要明黄显眼的。这可把徐妈妈难为住,她便是再蠢笨,也知道这衣裳是给天家做的。
天家一怒,岂是寻常人能应付?更何况,那人未进宫时,便对姑娘事事尽心。如今登基称帝,还不把姑娘当成心肝肉一般疼。旁的不说,若是姑娘因这衣裳手上落了两三个针眼子,到时候难为的,还是她们这些个伺候的人。
只饶是如何心底各种盘算,徐妈妈只瞅着自家姑娘黑白相间水眸,半句旁的话也说不出,
“姑娘好歹顾惜些身子骨,若是再熬成早先那般眼红身子骨萎靡模样,便禀给太太老爷知道。”
恰见小红尽心擦拭桌子,灵机一动招手让她上前,
“姑娘让我找布料去,前些时候姑娘落了件衣裳在箱笼里,如今想找出来,你和芍药两个晚膳前找了送到姑娘屋子。”
不说小红得了这活计如何感恩戴德,便是徐妈妈也轻松不少。只前算万算,等晚膳时备齐了姑娘要的布料衣裳,太太院子里崔妈妈匆匆过来,
“老太太难得精神好,今儿个月色也透亮。在西院里摆了酒席,说是一家人说说话,姥爷大爷太太老太太也都在,便是咱们大奶奶那里,也送去两盅好菜呢!”
顾知薇只得把翻捡出的布料先拿出,转身见徐妈妈和芍药一个准备披风灯笼,一个拿着香炉痰盂,瞧见角落处站着个身量不高的小丫头,招手让她上前,近前才知是小红,柔声嘱咐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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