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文帝咳出来方觉得呼吸顺畅,神情寂寥, 唇白面黄,半躺在床榻之上,抬眸去瞧崔皇后,道,
“朕早年不得先帝宠爱,行事果断不及敬王,知进退仁义不及恭王。这二者各个都比朕强,若非朕占据个嫡子的位置,这皇位,也轮不到我身上。”
“仲正性比先帝,勇武自有主张。便是他再出彩,如今也是咱们的孩子。陛下何必说这些个事情,没得让人听了难受。”
崔皇后不乐意听承文帝讲这些,若非受困于身子骨,承文帝的才能又岂会被困于宫中。
“仲正行事颇有章法,爱民知进退,自是寻常人物比拟不得。便是他身上有一二分真龙之气,也是陛下亲自教导所致。”
“你不必来吹捧,仲正自有一番能力,是朕所不及。”
承文帝拉崔皇后在怀里躺着,暖香入怀,肺腑间燥闷之意去了几分,叹道,
“朕这身子骨怕熬不过今冬,日常饮食也用不下,只委屈了你,朕若去了,这世上只留你一个。”
崔皇后酸楚涌上心头,抬眸半含酸涩,随即便强压下不祥预感,玉指点住承文帝唇角,勉强笑道,
“眼下仲正和薇姐儿刚订婚,连孙辈都没瞧见,可不许说这等话。”
“不如,朕命内务府加紧赶制,龙袍凤袍,样样先剿丝缂就,旁的只拿朕大婚迎娶你那些先应付,等日后他九五之尊,若觉得说不过去,再找补回来便是。”
承文帝倒是突然想起,他和崔皇后大婚时衣冠还在,若是制造局赶不出新的,倒不如拿那些个东西代替。
“便你是皇帝,也没有让人家用二手东西的道理。”
崔皇后不肯同意,顾知薇是她嫡亲的外甥女,傅仲正又是当今太子。这二人,在她和陛下百年之后,是天下之主,怎么能拿些破烂东西敷衍过去。
承文帝说出来也觉得事情不妥。摇头笑道,
“江南织造局心呈了一家来,说是原是个笔墨铺子,那家后做些剿丝历来是江南之最,除了龙凤吉袍仍旧由织造句总揽,余下的,就由这宋家来做如何?”
哪家来做都可,对崔皇后来说,只要不违背了祖宗理制,做工精细讨薇姐儿喜欢,便是好的。
夏太监低首端了枇杷膏来,听到这里,禀道,
“外头顾学士和崔家二老爷过来,说是给陛下请安。”
“朕好着呢,让他们回去。”
承文帝懒得起身和这二人说话,一个是连锦兄弟,一个是崔家的二舅哥,若是瞧见他不好,难免说些劝慰之言。可承文帝病病歪歪几十年,早就对那些个话起了免疫,有时间来后宫看他是否安好,倒不如帮衬仲正打理朝纲。
“陛下精气神倒好,哥哥既然来了,母亲想必也知道。不如让哥哥和顾学士进来,回去也好给母亲带话。”
崔皇后不肯同意,陛下身子骨不好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她二哥便罢了,顾学士那等心思沉沉之人,定是别有原因,说不定,也是为了外头跪着的小八和顾至善。
承文帝一想便明白这个道理,只他到底帝王之尊久了,不耐烦听那些个繁琐杂事,朝夏太监道,
“仲正可在太极殿内?让他们找仲正去,朝廷总归日后他做主,没得朕还为他费心。”
夏太监忙躬身去吩咐,等人走了,又安抚承文帝吃了枇杷膏,哄人睡下。崔皇后才心思重重下了暖塌,捏紧袖子里的血帕,轻声往外间走去,
“崔女官,你往太医院走一趟。昨儿个十五,是谁为陛下把的平安脉,让他往这里来。”
崔女官知这事事关重大,应下后亲自去张罗。只余下崔皇后端坐在暖塌上,迎着外头灿阳,端详手里血帕,点点滴滴红梅一般开的靡丽,妖异奇特。
她咬紧牙关,暗下了一个决心。
*
过了两个时辰,宫里仍旧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崔老太太总算是放下揪着的心,笑意盈盈,强打精神和妇人们说话。在这个时候,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只要陛下身子骨安康,敬王不得起复,有再难的关头,崔家顾家也定能闯过去!
刘伶心不在焉拨弄着席间茶盏,崔家宴席开在庄子里,当今皇后的母家,崔老爷子封了承恩侯,又是太子妃的外祖家,刘伶这个还没过门的孙媳妇,也格外显眼。
平日里见不到的侯门贵妇少不得来说话,刘母喜滋滋的去攀谈。只刘伶在席间找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不见顾知薇身影。
索性离了席,信步往后头庭院里溜达。楠竹参立,梧桐松柏各一不觉,游廊软湖边,杨柳枝条摇曳,心神没得愉悦几分。刘伶瞧瞧弯起眉毛,等日后她嫁给八表哥,也要在这庄子里摆了宴席,谢过顾姐姐帮衬才是。
提起顾姐姐,刘伶见游廊外假山一簇,闪过蜜藕荷色身影,金银丝线一闪而过,疑惑皱眉,她依稀记得顾姐姐有件藕色外裳,倒是分外巧合。
假山里,娇柔女子攀附男人肩头,发髻松散,裙摆凌乱,面红带着不情愿,不敢置信看着男人。傅仲正轻松把人禁锢在怀中,卸掉她挣扎力道,难得柔声细语,
“眼下虽才六月,可鞑子虎视眈眈睽我边境,罗家便是骁勇善战,孤掌难鸣,到底不安生。”
所以,他去北地坐镇,不止稳定民心,更是让鞑子逃无可逃,再不敢犯我河山。
她自然知道这个道理,顾知薇轻摇螓首不肯同意。说一千句道一万句,只他前世在北地身死这一点,顾知薇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傅仲正北上。
佳人肤如凝脂,自来多情杏眼桃腮潋滟,唇角翘起,便勾去傅仲正几分魂魄。可饶是绝色佳人如何迷惑人心,傅仲正不肯松口,只咬紧牙关,一遍遍重申自己道义,
“便是今日不往北地去,等入秋鞑子成了势,再征战也是百姓受苦。不如趁对方气焰正弱,一鼓作气,也省的来日苦战,将士们无辜枉死。”
顾知薇自然明白这些,只,千句万句,都抵不得傅仲正自己性命重要。他若是战死北地,皇家子嗣稀少,难不成,让敬王子嗣登上皇位不成?
如此血海深仇,敬王一脉如何会放过顾家?她岂不是白白枉活了一世。
思及前世父亲和哥哥枉死菜市口,连个尸首也无人收纳,更别说,她一杯鸩酒和顾知花死在冷冰冰地上,爹娘嫂子哥哥都寻不见。
她重生后好不容易修复父母关系,哥哥嫂子也有了骨肉,日子顺遂是傅仲正顺利登基的基础上,若他战死北地,这一切岂不是白白做了空?
顾知薇的抗拒和依赖让傅仲正为难。昨夜自打得了孟家密信,他便起了主动出战的心思。鞑子为乱边境,少不得有敬王在背后出谋划策。
他此刻出击,一是打鞑子个措手不及,把战事比前世提前半年,正值盛夏,粮草丰足,自不似是前世那般,粮草断绝,军心大乱。二来,也借此打落了敬王盘算,他勾结鞑子侵犯边境,拿住他这条罪过,日后陛下和父亲恭王见了先帝,也好交代不是。
顾知薇自打晨起见到傅仲正第一面,便觉得不对,可眼下这般状况,更是印证了她的预感。可她也说不出什么不让傅仲正往北地去的理由。难不成,要说,前世,你战死北地。就是这一场战争,就是在敬王的算计之下,就是铁马金戈卷尸而回。
将士流血,百姓落泪。尸骨回到京城,承文帝抚棺痛哭,不久便一病不起,山陵崩塌,顾家也随即败落。
“恭王妃可知这事儿?”
顾知薇强压下心底惶恐不安,深吸一口气,软声问道,
“恭王和恭王妃只你一个独子,虽你眼下是太子之尊,可亲生父母也不能不告知才是。”
前世,恭王妃和恭王伤痛不比承文帝少上半分,不过几个月便也随傅仲正去了。想起来,前世随着傅仲正出事,少则数百官员被敬王清算,连累亲友百姓更是数不胜数。便是为了这些人的安康,傅仲正也不能出事。
顾知薇忧心面色显露于脸上,傅仲正不忍她为自己忧心,大掌轻抬,落在柔嫩脸颊上,柔声道,
“便是北地能夺取我性命,既然我主动出战,定是战无不胜。”
前世他吃亏的地方一一避开便是,他有顾知薇要保护,自然不会轻易把自己置于险境。
男人语调沉稳落入耳中,顾知薇总算是稍微缓解焦躁情绪,半趴伏在男人怀中,放松强撑的腰线,任由男人松柏香气侵入肺腑,小声道,
“若你在北地出了状况,我也,不活了。”
她陪着他一起下黄泉,上碧落。若他没了性命,她也不会独活。
下一秒,呼吸被攥夺,粉嘟嘟唇瓣嫩如酪乳,软绵绵滑嫩嫩,没得让人沉迷在一片香氛之中。顾知薇躲避不得,只觉得男人臂弯拢住她细腰往怀里揉去,亲密依偎。
躲?她不想躲。逃?也无路可逃。
她甚至垫起脚尖,玉白腕子勾住男人宽厚肩膀,轻启唇角,去迎合男人炙热情意。前后两世,她总算觉得自己圆满了。
顾家后角门,顾知花看着黝黑发亮的角门发呆,踟蹰着不敢上前。脑海里闪过杨太妃最后的嘱咐,她让她来顾家,可等不及她来顾家,便被那敬王安插的人手接走,直到今日,才从昏暗的屋子里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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