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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太傅生前多次提及要薄葬,不封不树,不立碑记,群官子弟不得谒陵,葬于文帝的首阳山,我不愿忤逆太傅的意思。”
  话虽如此,可天子的赏赐源源不断送进府里来,上赐东园温明秘器,绯练、绢布无数,另有钱财不计。桓行简决定遵太傅遗旨,所赐器物一不施用。
  “我知道太傅的意思,”桓旻皱眉,“但到时丧仪极隆,送葬的队伍怕是一眼都看不到头,太傅想要一份宁静,恐怕不能。”
  桓行简沉吟:“我已安排妥当。”
  这边叔侄两人正在说话,外面一声迭一声,传着进来:“陛下到!皇太后到!”
  桓行简毫不意外,扶桓旻起身,叔父一脸的诚惶诚恐,执他手道:“子元,快,迎驾!”
  他心底漠然,外头呼啦啦早跪成了一团,唯有秋风里的灵幡瑟瑟而动。白帐飞舞,视线被遮得七零八落,桓行简脚底终于动了一动,迎出来,撩袍跪倒:
  “臣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哭声又起,这一回,皇帝也是哭着进来的,呼喊着“太傅”。
  太后神色肃穆,眸子一垂,青光电闪似的,脚底下匍匐的年轻男子似乎很有些惨伤的况味。
  旁侧,皇帝忙虚扶了下:“将军快请起,”那两颗泪珠子摇摇欲坠,就在脸上,这边撇下桓行简,悲痛欲绝地朝棺木上一趴,手指张开:
  “太傅这一去,叫朕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棺木被指甲划拉得微微作响,这边,围上来成群的诸臣忙劝阻不迭:“陛下,陛下节哀啊!”
  太后象征性按按眼角,立在一旁,对桓行简沉声道:“也请车骑将军节哀。”
  他抬起脸,太后那颗心一阵炸裂,许久不曾这般悸动:山青了,水绿了,桓行简人在哀情里的面庞太过逼近,竟显得不真,像画里的人走出屏风来到了眼前。
  没人比他更衬这身深雪般的丧服了,太后只觉得人声音都跟着一远,倒听不见他回了句什么。
  灵堂里一阵风入,卷了几枚不知从何处来的黄叶,恰巧落在他肩头,太后忍不住想要替他从那清澹澹的身上拂去,一攥拳,忍住了,暗自奇怪他这个模样倒真让人怜惜。
  “陛下不要太过伤怀了,太傅虽去,可还有车骑将军在,有他在,承太傅遗志,定能辅佐陛下成一代明君啊!”棺木旁不知道是谁在那苦口婆心地抚慰皇帝,话音传来,太后两边太阳顿时突突直跳,冷不丁的,跟桓行简目光碰上了。
  顷刻间,方才那一瞬的迷乱彻底如迷障般散开,她清醒过来,目光陡然富含了一丝怨毒的意味。
  “陛下和太后亲临吊唁,臣惶恐,如此恩宠感激涕零,无以言表。”桓行简率一众族人在太后神思不定时,忽带头又跪了下去。
  一阵繁琐礼节过后,众人尾随出来相送,太后心头阴霾满布,面上不显,只还是个哀而不伤的模样,对皇帝说道:
  “陛下,先回宫罢。”
  说着,目光一一掠过青石板路两边白茫茫的官吏,也再分不清谁是谁,好像顷刻间,都成了一个样。只是不知,那一颗颗心是不是也一样呢?
  太后还是认出了夏侯至,他便是跪着,那脊梁骨也要比别人挺得直峭。不知怎的,皇帝竟也看到了他,情不自禁对太后道:“大鸿胪他……”
  “太傅的会葬,何人不来?陛下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她不耐烦压着声音,堵在嗓子眼里,十分不痛快。
  送到门口,众人等天子御车远去了,才又回来各司其职各忙其事。三三两两,也有聚在那儿喘口气闲扯皮几句的。
  灵堂里,是一如既往的冷肃。桓行简吃喝很少,眼见地瘦削下去,这样一来,少不了幕僚们左右劝他莫轻易哀毁过礼了。
  张氏染了风寒,守灵一夜后便不能再支撑,桓行简没让别人侍奉单单遣三弟的新妇诸葛氏去,她嫁入桓家才小半载,挽着妇人的发髻,脸上犹存一分青涩。
  “阿嬛,你行吗?”他看她一张脸哭得青白,十五岁的年纪,却在极力维持着她姓氏家族该有的镇定,“请兄长安心。”
  桓行简在角落里找到嘉柔,她一直默默地哭,不管不顾的,被他拎出来时,肩头直抖,眼皮都肿了。
  “我死爹又不是你死了爹,你没日没夜哭什么?哭坏了身子。”桓行简叹气,看她眼皮肿得发亮可笑,嘉柔依旧抽噎,“我一想到,人生如寄大家都要死,都要被埋在土里就忍不住伤心。”
  “孩子话,”桓行简将她手捏了一捏,“谁人不死?”说着看了看四下,嗓音带着丝干燥的沙哑,“我母亲病了,你替我去照料她可好?我实在走不开。”
  嘉柔打着哭嗝怔怔看他,有些恍惚,姊姊去时他就是这个模样,人一下就嶙峋下去,像被烈火燎过。
  “好,我去照料夫人。”嘉柔低了头,见他腰间麻绳不知几时松散开的,身子一蹲,两只灵巧的手伸出来重新给他系好,桓行简看她动作,不由握住她肩头,“你跟阿嬛一道,她跟你同岁,想必你二人也能相处得来,你替我尽孝,我会记着的。”
  两个女眷一走,桓行简走出灵堂,穿过人群,到治丧处,跟诸人寒暄。
  “有劳,诸位辛苦。”他拱手行礼,对方忙都一一还礼,客气几句。卫会在旁边小心觑着他,车骑将军神色憔悴,但那双神光蕴藉的眼直视人心时还是令人畏惧的。
  他又不合时宜地想了许多事,比如,车骑将军这种人在面对女色时也会像寻常男人一样□□烧眼?卫会简直要忍不住笑了,但他当然不敢,很快就去琢磨丧礼以后的事情了。
  到了晚上,烛火摇曳,雍凉荆豫扬州几大都督区长官遣来的奔丧从事到了,桓行简等人哭灵后暂且安排到官舍中。
  这两日,府里的宾客络绎不绝,满朝文武,几乎一个不落。夏侯至走进来时,灵堂其余人等散了,只剩桓行简兄弟正在低声交谈,桓行懋见他,忙揉着酸痛的膝盖起身相迎:“太初,你没走?”
  桓行简盘坐不动,慢条斯理往火盆里一张张烧着纸钱,没说话,等夏侯至跪坐下来,将一叠黄纸递给他。
  斗转星移,物非人也非,当年浮华案后,他们一道送别被免官不得不离开洛阳的好友诸葛诞,对方一脸苦笑,说恐怕日后只能三亩薄田了此残生了。
  事到如今,诸葛诞掌东南大权,桓行简居中枢要害,唯独他夏侯至看来才是那个要三亩薄田了余生的人了。
  往事汹汹,然而至始至终,当下的两人都没交流一句,夏侯至烧完纸钱,对着牌位又拜了一拜,转身走了出去。
  桓行懋为难地看了看兄长,一跺脚,自己追了出去:“太初,太初!”
  夏侯至走下最后个台阶,扭头说:“子上,回去罢。”
  桓行懋讪讪地垂下了手,说道:“太初慢走。”
  灵堂里,兄长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别样情绪,桓行懋几次想说点什么,都觉得无甚趣味,索性闭嘴。
  太傅下葬这天,纸钱漫天,白幡飞舞,哭声绵延数里,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延年里出来后,两道挤满了观看的百姓。
  鼓乐大作,孝子在前,送葬的队伍朝首阳山方向挪动。
  抬棺七十二人,轮班替换,皆是桓氏自家家奴,一水的精壮汉子。
  首阳北枕邙山,南临伊洛,依山傍水,形势极为开阔,头顶天高云淡一泄而下。上山入口处有片桃林,每到春来,青山如笑,一片芳菲,若是闲暇时光在这山脚仔细聆听,鸡鸣犬吠,黄牛哞哞,就从附近的人家田野里传来。
  帝国将相,霸业功德之下,为的最终也不过是一幅治世风情图而已。
  等棺材落地,该行的礼仪行过,桓行简示意叔父带着众人下山。独留他和桓行懋,桓行懋却不解,看着人群这么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那七十二个汉子却还在,满腹狐疑时,见桓行简把头一点,七十二人竟重新抬起了棺木。
  “兄长,这是何意?”
  桓行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荆棘缠身,眼前根本无路,全靠人硬着头皮趟过去。
  他少不了攥住衣角,捂紧了孝帽。但见抬棺者,神情凛凛,目不斜视只一味地朝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众人力气殆尽,桓行简终于在极不起眼的一处停了下来,乱石杂草,并无特别。桓行简站定,只对众人打了个手势,这些人便按事先计划好的,将太傅的棺木推进早凿好的墓地之中。
  眼看要完工,为首的忽大声道:“郎君养我家人,百事无忧,报答他的时候到了!”
  “诺!”整齐划一的声音一出,这些人纷纷取出毒囊塞进口中咬破,跳入墓中,就此殉葬。
  剩下的两人,合力将墓口封死。这一连串动作看得桓行懋不能回神,犹如高平陵,父兄总是要他最后一个知道。
  桓行简一直沉默不语,环绕两圈后,确定无恙,开口道:“子上你过来。”
  兄弟两人对着坟墓郑重叩了三叩,桓行简抓起一捧硬土,自指间缓缓流逝下来,他目光凝定:
  “父亲,待到一统河山之日,儿再来告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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