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说,柔儿你趁早嫁了小郎君是好事。我去帮你打听了,他官虽不大,但继祖名气大得很呐!家里有当年蔡邕赠的万卷藏书,正合你意,只要他知冷知热的,肯一心一意待你,老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嘉柔不吭声,默默起身,将那把焦尾琴又仔细摩挲了一番,这正是蔡邕的旧物,难道也是他赠与萧氏的?开阳门外,太学那还立着蔡邕当年刻的熹平石经呢,没想到,他的这把琴,兜兜转转的,也到了自己手中,人同人之间,大约就是这样捉摸不定的因缘际会吧。
手底信手一弹,音色果真清越,烽火关山,戍楼霜重,嘉柔奏的是《胡笳十八拍》,指尖一停,冲盯着自己打量的崔娘笑道:
“不坐不弹,我心里不静,还是找姊姊去吧。”
“柔儿,你有什么话要跟夫人说?”崔娘冷眼旁观了一阵,警惕问她,嘉柔诧异地看了看她,羞赧摇首,“也没什么,就是想跟姊姊再说说话,我去去就来。”
“柔儿!”崔娘不知怎的,忽把身子一挡,欲言又止地说道,“亲事既定下了,我看兰陵萧氏虽不是洛阳城里一等一的门户,到底根基在,那少年人据闻才气高得很,不许你跟夫人瞎胡说什么,这门亲事一定得成!”
嘉柔不想崔娘一把年纪为自己操碎了心,佯装撒娇,摇了摇她的手臂:“知道啦,我要趁没出嫁再跟姊姊讨教讨教丹青之技而已。”
崔娘朝她的脑门一点:“你这孩子。”嘉柔顺势仰了一仰,抿着嘴儿地笑。
“我可是听说征西将军才是丹青圣手,你以前不学,这会倒去磨一个病人,可见以往在洛阳,柔儿是个小懒猫。”
提到猫,嘉柔脸色微微一变,想那日桓行简在她身上极是放纵,怎么搓揉都不够,那一声声“昆仑妲己”,仿佛依旧含在他的口中。
强自压住心神,嘉柔一摆裙角,又掩了掩领口好似怕透露一分肌肤的雪光,不让人陪提灯出去了。
梅枝在夜色中影影绰绰,花瓣坠落,头顶清冷的星光泻下摔碎在其间,更添冷香。
酒过三巡,夏侯妙两颊醉红一片,眼睛却格外明亮,半分迷离也无:“我觉得,现在就很好。”
她一字一顿的,桓行简停下双箸,搁在案上,看样子似乎不打算再饮酒,遮漱了口青盐水。
“怎么个好法?”他垂眸笑。
“你在禁军,太傅这么多年在沙场征战阿家不知为他担忧过多少回,如今,在家养病,倒全夫妻之情。”夏侯妙顿了顿,“阿媛日渐懂事,一天天大了,子上他们也陆续成家,所以,我觉得如今一切都很好。”
桓行简不置可否,衣袖一展,那双洞察人心的眼同她对视片刻,敷衍道:“勉为其难吧。”
“既然如此,子元又何必书写所谓燕然勒功?”夏侯妙说完这句,又将手中酒盏一饮而尽,这一下,那双眼睛里倏地氤氲上来一层雾气。
她到底还是聪慧太过了。
桓行简神色不改,浅笑问:“大丈夫当心存高远,不是你说的吗?难道要我溺于妇人裙钗?”后一句,语调轻松,像是打趣,夏侯妙一点都不觉得有趣,她慢慢摇首,凝视着他:
“窦宪为何兵败如山倒?只在禁军两字,子元写燕然勒功,手与心,一在边塞之远,一在城阙之高,两者相差千里矣。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到底想做什么?”
到底是试探到这一步,桓行简朗声而笑:“清商,我该问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左右一看,见茶水就在案头,起身给她倒来碗雪芽茶,夏侯妙轻轻推开,颤声说:“我是桓家妇,可无奈生于夏侯家,我不想看到任何不好的事情。子元,我表兄他这个人,其实从未想过要把太傅如何,太傅功高震主,你翻遍史书,也当知道这样最为人君忌惮。如今,虽无实权可也性命无虞,早晚要退下来的,你和子上并未因此受牵连,中护军的位子,你稳坐其上,何必呢?”
一番话下来,可谓推心置腹,桓行简早听得心头突突直跳,怒火丛生,面上清淡如流水,他给自己续了半盏茶,挨到唇边:
“你想太多了,思虑太甚,所以病总不见好。”
“子元……”夏侯妙又哀哀地喊了他一声,看他那张英俊熟悉的面庞,意动不止,忽搂住他脖颈,伏在肩头,“你也替我和阿媛想一想,我知道,你自浮华案后跟兄长尚书他们不觉疏远了,我知道浮华案对你而言,太不公了。可那是先帝朝的旨意,你要清楚,跟兄长表兄尚书这些人并无干系的,尤其兄长,他从来对你毫无芥蒂,你真的不清楚吗?”
桓行简被她勒得紧,她从没这么大力气拥抱过自己,那股劲儿,生怕他消失了似的。
“清商,”任由她抱了自己一会儿,桓行简那张脸上丝毫表情没有,冷冷清清,一手慢慢抚上她脊背,“好了,你每天真的是忧思太甚,刚才不还是说觉得一切都很好吗?”
“不好!”夏侯妙的手臂忽将他箍得更紧,两人发丝摩擦着,她贴上他的耳畔,像是恐惧极了,“粮市上石苞为什么总跟那些犯人来往?那些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子元,我真的很怕。”
逆鳞也不过如此了,桓行简心中发紧,目中那股冷酷意味犹如火海燎原,他嘴角忽凉薄一笑,拍拍她:“不要怕,我在这儿呢,我知道你姓夏侯,”说着眼眸一沉,声音却几多温柔,“自然不会叫你为难。”
音落,慢慢扶开她,垂首挑眉笑她一句:“哭了?别哭,眼睛肿了可不好看。不说这些了,你那天说新作的梅花已成,走,去看看。”
他拥住她,从屋里走出,吩咐廊下候着的婢子一声,接过灯笼朝夏侯妙的画室去了。
屋里灯火如常,夏侯妙轻咳中问婢子怎么回事,婢子答说:“刚才,姜姑娘来过,说想看看夫人的画,问夫人今晚来不来,等了半晌,人又走了。”
陡闻人语,里头嘉柔一喜,正想着怕是换了个婢子不知自己又回来,刚要抬脚,却听到桓行简的声音响起:
“都退下罢。”
嘉柔那一双脉脉含情的眸子里笑意顿散,玉白的手指一抚胸口,慌不择路,只得提起裙角,蹑手蹑脚朝那扇山水含春般的画屏后一站,屏住了呼吸。
夫妻两人进来后,门吱呀一声合了,这一声,听得嘉柔不免心惊肉跳,忽又后悔自己小人似的要听人私语了,心中十分懊恼。
案头画作摊开:疏篱竹坞,曲栏坡石间梅枝遒劲盘结,朱砂平涂的花瓣,勾勒有法,不见粉壁绿窗,意在标清,全然无一分半点烟火气,夏侯妙笑道:
“这一幅,上头的篱笆坡石,还得谢柔儿的指点。别看她年纪小,也有见识深刻之处。”
桓行简心绪全不在此间,泛泛扫视,一笑道:“果然好画,火气尽脱。”
“是,柔儿这样的女郎,何人不爱?”夏侯妙艰难说完这句,好似耗尽了生平所有力气,她笑看桓行简一眼,这一笑,说不出的枯索。
尔后,把另一幅轻轻展开,不是他物,正是一粒珍珠耳珰,笔法精妙,栩栩如生。
正是在他捡来的那只耳珰。
桓行简看了兀自轻笑,抬起脸来,注视着做了他八年妻子的女人:“不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人不爱?你几时知道的?”
夏侯妙那双手,逐渐收紧了,听桓行简似是一哂,将画拂开:“画是没有火气,可你的人看来是有火气。”
屏风后,嘉柔一张脸憋得通红,不知他夫妻俩个在拿自己打什么机锋,不觉间,小巧白腻的鼻端沁出了艳晶晶的细汗,帕子绞的死紧。
外头,竟似陷入一阵死寂,她再回神,是又听到了一声门响,有细微的脚步声,却是石苞在说话:
“夫人,该用药了。”
夏侯妙微微吃惊,桓行简已经接过药碗轻描淡写说:“我吩咐的,你总不好,父亲和母亲都很是担忧,”说着,像是浑不在意方才发生的一切,“我桓家还指望着你给我再生一儿半女,好生调养吧。”
药碗稳稳地递到她手上,桓行简不忘半真半假地笑,“你要是总不好,我可真要再多纳几个妾室了。到时,不知道太初怪不怪罪。”
听他忽然提及兄长,她一愣,永远记得新婚夜他那句低笑:“太初的妹妹,是么?”
药味极苦,她如饮酒般一饮而尽,平生难得地也想撒娇一回--吃两颗蜜饯压一压那份噬骨的苦。
但最终没说,被桓行简相引到案前,他自身后贴近,把笔塞到夏侯妙手中,犹如情人般温柔低语:
“你我夫妻多载,清商,你还没画过你的夫君。”
夏侯妙微觉晕眩,他身上的熏香总是冷的迫人,可又分明清透。
“你知道的,我并不会画人物。”她执笔的手竟不太受控制,眼看不清,顷刻间,五脏六腑犹如针刺,痛得人跟着痉挛,一阵天旋地转,她的手臂撑在案头碰洒了颜料、笔墨、砚台。
一地狼藉。
桓行简深深抱住了她,夏侯妙面部扭曲,肩头剧烈一抖,喉底忽冲出一脉鲜红,喷落成数笔天然狂草,浸透纸张,远比梅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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