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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夏侯至转身,坐下饮热茶,问道:“当初在茶安镇,柔儿真的没再跟你说什么?”
  留客接过婢子送的披风,给他披上,退到旁边答道:“当时,奴婢病得难受,一心只想回洛阳,柔姑娘除了细心照料我,没多提其他。”
  可嘉柔确是好姑娘,留客唏嘘,送她回洛阳当日,嘉柔拉着她的手,说对不住自己,是她不好。她哪里对不住自己呢?留客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无论如何,她总算得以回熟悉的京都,这才是她的根。留客的目光不由落在夏侯至总显得寂寥的侧影身上,久久凝视,他没再问什么,她便也不再说话,时间一长,整座太常府都如主人那般寂寥而沉静了。
  战事既了,大将军兄弟二人又各自升迁,尤其桓行简,加九锡,太极殿上来来回回推辞数次,反倒谦虚起来,天子无法,只得封邑一万户,食洛阳五县税。
  至于淮南毌纯,太极殿上朝臣提议要给其开府治事之权,封其为征东大将军,以彰功勋。桓行简一口拦下,不痛不痒的,只给了毌纯一些金银赏物,至于打先锋的扬州刺史李蹇,因他虚报战功,上表不仅被桓行简驳回,且任何赏赐皆无,如此,大将军对淮南的打压之意,昭然若揭。
  消息传回去,李蹇一肚子牢骚,气得直跳脚。寿春城里,毌纯看着院子里一箱子金银丝绸等物,心中郁郁,却也只能接旨谢恩。
  给副将张敢的赏赐,只比自己少了两匹绸子,不过,这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毌夫人看夫君闷闷不乐的模样,再看赏物,也觉太过寒酸了,一肚子疑惑:“将军,这是怎么了,大将军在寿春时,我看跟将军说话倒客客气气的,没什么架子。我还当,”她愁眉不展的,“我还当有着柔儿这层,将军又立了功,怎么着,这回都该好好奖赏的。”
  不是说,大将军最是赏罚分明的吗?毌夫人一阵腹诽。
  毌纯拧着眉头,挥手让人把东西合计合计都分给部下了,自己没留,对夫人道:“你妇道人家,自然不懂,怎么能指望柔儿呢?除非,柔儿是我亲闺女。”
  不过,张敢当时杀得格外英勇,女儿且被带回洛阳,倒也意义不大。毌纯叹气,摇摇头:“罢了罢了,就这样吧,不管有没有赏赐,我是替大魏守疆,报先帝知遇之恩罢了!”
  封赏下来,毌纯开府的希望落空,不仅是他,京都洛阳自然也有人替他不平。中书令每每在下朝后,照例留大殿听皇帝时不时把淮南事拉出来抱怨,只能好言劝慰。
  “这几日,洛阳开始征兵,身强力壮的给他大将军府挑完了,才给禁军挑,太欺负人了!”皇帝的牢骚越来越多,旁边,小黄门给斟盏清茶,递到手边,皇帝正在气头,扬袖就给泼了出去。
  茶瓯滚出老远,小黄门吓得战战兢兢忙去收拾。
  “滚!”皇帝不耐烦踢了小黄门一脚,话音刚落,小黄门便连滚带爬地退出了东堂。
  外面秋风凉爽,这个时辰,离宫门落锁还有段时间。
  桓府里,桓行简过来探望母亲时,弟媳阿嬛和张莫愁也在,一见他进来,纷纷起身见礼。阿嬛何等有眼色,笑着对张氏道:“母亲,那我先回去了。”
  她这一走,张莫愁也只能要退下,桓行简却道:“你等等,我有事跟你说。”
  张莫愁便把脑袋点了一点,安静呆着了。
  窗下,养了两盆花,桓夫人正拿了把剪刀悠闲剪裁,开口道:“子元,我知道你忙,但家总要回的。”其间暗示不言而喻,桓行简没反驳,只是笑着道“好”。
  他一边看母亲剪花,一面很随意地问张莫愁:“上回,走得匆忙,也没问你来洛阳这些时日可住得惯?”
  没想到他这般关怀,张莫愁脸上多了抹胭脂色,唇角含笑道:“开始不太习惯,但住久了,这是自己的家也就习惯了。”
  桓夫人听了,一笑道:“莫愁是个实诚的孩子。”眼光一动,像刚回过味儿来,“子元,你上次走得匆忙,没在家过夜?”
  不等他回答,张莫愁已经把话接了去,笑道:“不是,只是大将军走的时候,妾都不知道,睡得太沉,等人醒来看枕边空空才知道大将军早去忙事了。”
  她略有羞赧地赞了句:“以前,听父亲说,大将军夙兴夜寐为国事操劳,妾这才算见识了。”
  这个圆场,打得及时,桓行简抬眸看了她一眼,张莫愁一副跟他心有灵犀的表情却又不愿他承情似的,只柔情蜜意一笑,很是淡然。
  她的确是个很懂事又聪明的女人。
  他遂也笑笑,语调温和:“你父亲近日跟你可有书函往来,想家吗?”
  张莫愁一听他这话,脑子转了转,笑着答道:“想归想,可这里才是妾的家。父亲昨日确实来了封书函,说大将军因合肥战事厚赏了他,家里人自都是感激不尽。”


第96章 君子仇(4)
  桓行简眸光一闪,神色依旧很和气,笑道:“回信告诉你父亲,天下大业未定,日后,还有的是机会立功。”
  这两句,张莫愁仔细咂摸着应了个“是”,心里有些犹豫,看他那神色,轻声试探说:
  “家父本想亲写书函谢恩,又怕叨扰大将军,所以,信给了妾。今日大将军正好问起,父亲在信中感激不尽,妾也就转达给大将军了。”
  一语说完,屏息等着桓行简的反应,他自若道:“无妨,就是书函送到公府,我再忙,也不至于没时间看。”
  张莫愁心里一松,十分雀跃,面上克制着那份欢喜,低下眉:“是,妾给父亲回信,一定把大将军的话带到。”
  静等片刻,桓行简似乎没什么反应了,外头忽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求见,张莫愁当然知道他的忌讳,忙施礼退下了。
  进来的,是个面皮白净的年轻男子,行礼时,才发觉屋里还有其他人,一脸犹犹豫豫的。桓行简手一挥:
  “直说。”
  “回大将军,这些日子,中书令李丰下朝后都走得很晚,跟陛下总是交谈许久。”
  他一脸的风平浪静:“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都说了什么?”
  来人答道:“除了谈史,便说朝政,今日陛下发了很大的火。”一五一十把李丰跟皇帝的对话学了个遍,几乎分毫不差,听得桓行简轻蔑一笑,不予评价,先让来人下去了。
  “陛下这是想逼我么?”桓行简在母亲面前毫不遮掩,一脸头疼的样子。
  剪刀一放,桓夫人退后两步,左右端详着新修的花枝,说道:“你的父亲,一生都格外谨慎,子元,我希望你也是。”
  透过窗格,能看到院子里张莫愁那一抹宝蓝身影又出现了,却没靠近,只是把手上的托盘转交给了婢子。不多时,婢子便将她做的寿春糕点呈了进来。
  桓夫人很爱吃酥甜香脆的点心,一边尝,一边说道:“她的父亲,我听说是毌纯的副将,你把她带回来,她清楚吗?我看她人还算机灵,刚才那番话,不像是糊涂的。”
  这种点心,张莫愁在寿春时给他做过,一入口,有股玫瑰的香气。但滋味既知,桓行简已然不想再尝,于是在母亲递过来一块时,只象征性咬了两口。
  “她一心想跟我回洛阳,这个女人,很擅长抓住机会,的确聪明。母亲不必担心她清楚与否,关键时刻,她知道事情该怎么做。”他把没吃完的点心不动声色一搁,拿起手巾,揩了两把,沉吟道,“毌纯的儿子今年十三了,我打算下道诏令,让他来京城太学读书。”
  桓夫人点点头:“应该的,按旧制,诸将出镇是要留质任的,他儿子年岁渐长,可以来京了。”
  诏令很快送到寿春,毌纯一接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得不从,相当于把儿子送到了洛阳当人质。不过,这是大魏的制度,身为臣子,没有不服从的道理,只苦了毌夫人,就这一个儿子,眼见要送走,哭哭啼啼,脑子里不知怎么的想起王凌的旧案,太傅事后灭他三族,王凌留在洛阳为官的儿子儿媳等家人就在东市行刑。
  “夫君,你说是不是朝廷对你起疑心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让我儿去洛阳读书?”
  毌纯被哭得烦闷,劝道:“孩子大了,早晚入京,魏武留下的典制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将军他也是按章程办事,我要是不送,那才是授人把柄,我领一方重镇,朝廷这么做自然是应该的。”
  她一个妇道人家,懒得听大道理,可也无法,哭两场,还是把儿子送走了。又瞒着毌纯,自作主张地给嘉柔去了封信,托她照拂。
  这封信,几日就到了洛阳的公府,嘉柔在水榭边坐着展开读信。旁边,一只腹背皆黄尾巴有寸把长的鸟在池子边支着两只细脚,正抖索着翎毛,细长的喙,则在湖石上蹭来蹭去,啪啪直响。嘉柔嫌它吵,站起身,撮着嘴打了个口哨想吓走它。
  这一幕,被身后来的桓行简悉数看在眼里,无声一笑,走近了,把披风给她搭上肩头:“天凉了,怎么不知道多加件衣裳?”
  不远处,崔娘正埋首做娃娃的衣裳,小衣小裤的,篾箩就在脚边盛满各色布线。她手艺精细,这两年来洛阳眼睛却愈发地昏花了。但既然是嘉柔怀妊,便是瞎了这双眼,也得给将来的小郎君或者是小女郎做出最妥帖的衣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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