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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因为激动,声音微微有些异样,便是少年时他也是很少流露过分情绪的人。桓行简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忽而一笑,没说什么,只是略微点了点头。
  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话太多了,加上桓行简反应冷淡,陈泰有些尴尬,衣袖一抬,施礼先下去了。
  陈泰的身影从帐子里出来后,桓行懋才进来,一见兄长,犹如见太傅般态度庄重,不敢造次,上前先喊了声:“大将军。”
  “坐吧。”桓行简完全无视帐子里未散的血腥气,习以为常,当下有空闲,给桓行懋舀了碗酒,子上善饮,酒量很大,轻易不会醉倒。
  他一口气干掉半碗,袖子朝嘴上一擦,也不拘礼节了,许是这段时日在山上被困得狼狈又远离繁华的京都洛阳,桓行懋糙了不少。
  “属下本该谨遵大将军之命,率军还京,但有些事觉得还是当面跟大将军说一说更好。”
  桓行简微笑问:“什么事?”
  临到该出口了,桓行懋反而有些犹豫:“其实是玄伯,我跟玄伯交谈,总觉得彼此跟以往都不同了,他这个人,我仔细想清楚了,不会反对大将军,可也不会支持大将军。西北军事,他自然不会怠慢,可洛阳的事恐怕不是大将军能托付的人。”
  似是早有所料,桓行简一脸的平静,手指轻叩在膝头,思忖着道:“我知道,玄伯这个人在人情上不善杀伐决断,他么,总想两全,这世道哪有那么多两全的事?”他捏了捏眉心,舒缓着发酸的眼眶,“我心里有数,眼下,郭淮病重,张既的能力还不足以威慑雍凉,就先让玄伯还留在西北,他也不见得乐意回洛阳这个是非之地。什么时候调他回去,再看局势吧。”
  没有外人,兄弟两人自然可以推心置腹,桓行懋眨巴眨巴眼,提起合肥大捷:“属下听说,诸葛恪死了,大将军这次回朝打算怎么封赏毌纯?”
  坐镇东线的封疆大吏,此役□□勋显著,捷报早传,可桓行简没还朝,封赏的事便迟迟不能一锤定音,洛阳的天子,有心无力,只能耐心等大将军回来。
  桓行简呵笑了声,不答反问:“你觉得,我该怎么赏毌纯?”
  已经是封疆大吏了,再赏,那只能是授开府治事之权了,桓行懋把心中所想一说,两只眼,追随着坐上的兄长。
  他食指微微一摇,深深看向桓行懋:“淮南重地,兵强马壮,仓廪充实,我要是再给他开府治事征辟人才的权力,合适吗?你记住了,朝廷和地方,只能是强干弱枝,四征四方将军们已经足够持重,这也是我不得不考虑的地方。只是,现下海内未平,不得不依仗外藩,但我也绝不会给任何人机会。”
  和自己所猜相差无几,桓行懋了然,兄弟两人秉烛深谈良久,不觉间,夜都深了。
  再出来时,四下里早恢复寻常,露水下来,桓行简眉眼被打得湿润,越发衬的五官醒目。回到寝帐时,发现嘉柔困得直打瞌睡,却强撑不倒,他笑着上前,把人一抱,送到床上去:
  “既然困了,怎么不先睡?”
  她迷瞪着眼,烛光里,桓行简那张脸越发柔和可亲,嘉柔费力扯出个笑:“我等你呀。”
  话说完,许是等到了他的缘故,眼皮彻底睁不开了,嘉柔头一偏,很快,匀净的呼吸声响起。
  翌日,桓行简只点了三五百骑,带上嘉柔,同张既一部人马一道往凉州治所来。
  这一路,因战事既了通身轻松,行程不急。沿路风景几经变易,到了凉州地界,虽是初秋可秋味儿似乎已经非常明显了。
  风干燥地吹,天空蓝得澄澈,鹞子像断了线的纸鸢在头顶上盘旋不断,长草开始泛黄,风一过,连绵出汹涌起伏的线条来,倏忽之间,能看到牛羊的身影藏在其中。
  落日如血,像是倒头就能栽入群山的怀中之中,然而,在天边烧出了个五彩斑斓,整个大地浓墨重彩,连人面儿上,也红彤彤的一片。
  嘉柔欢喜地看泼了彩墨的暮霭,指东指西,活像只俏皮的小雀儿,叽叽喳喳个不停。
  这么不急不躁的,整整七日,才到凉州治所。
  街市热闹如常,随处可见穿梭往来的胡商胡姬,尤其胡姬,一个个雪肤碧眼的,热情又精明。大街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波斯国的地毯玻璃、大秦国的明珠大贝、还有数不尽的虎皮褥子白狐裘衣……一条长街上,胡语夹杂着汉话,叫嚷声不断。
  另有人牙贩子在吆喝着过往的行人,展示着他们新弄来的奴隶,身强体壮,面色黝黑,跟骡马牛羊等牲畜聚集在一起。很快,就有凉州本地豪族家的苍头们,兴趣十足地围了上去。
  这是凉州大地,十分繁荣,可和京都洛阳的清贵奢靡又完全是两个世界了。
  上回来,匆匆而去,很是遗憾。桓行简只留了石苞,其余人等都先让张既带回刺史府了,下了马,同嘉柔先在这闹市上溜达开来。
  嘉柔俨然主人心态,牵着他衣袖,一会将他往这个摊铺上扯,一会又跑到那个摊铺上,一张脸上,尽是明媚笑容。
  有卖糖蟹的,嘉柔嘴馋,笑嘻嘻摸向桓行简腰间,他笑:“大街上你想干什么?”
  “郎君带钱了吗?”她继续找,桓行简无奈,他身上确实没带铜钱,嘉柔红唇一嘟,“郎君的俸禄都不能给我买口吃的了吗?”
  说着,神神秘秘地踮起脚,告诉他,“这个糖蟹美味得很,买回去,再蘸上芍药做的花酱,甜而不齁,绝了!我保证你吃了就会念念不忘!”
  “芍药做的花酱?”桓行简微倾着身子认真听她说话,莞尔不已,嘉柔颇有些小得意,“是呀,我以前在凉州对着枚乘的《七发》做出了好多好东西呢!”
  想起她初到洛阳捣鼓松烟墨的场景,桓行简笑意更浓,随手解了腰间玉佩,塞给她:“走,我们去换吃的。”
  嘉柔顿时乐了,市集的东南角,卧着几头安静的骆驼,她用胳膊肘捣了捣桓行简示意他看:“你吃过驼峰吗?”小孩子卖弄一般。
  桓行简一张脸上,始终温文含笑,眉头微挑:“看来你吃过。”说着,不忘揶揄她,“我当你有多喜欢骆驼,原来,还是要吃它啊?”
  嘉柔脸一红,随即不服气辨道:“小鸡小羊也都可怜可爱,天生万物,有些就是供人取用的,这是天道,天道不可违,大将军没吃过驼峰,在洛阳城里鱼脍吃的少吗?行军打仗时,猩唇吃的少吗?”
  连珠炮似的,桓行简只能甘拜下风,笑道:“天干物燥的,你话这么多,嗓子不痛吗?”
  “不痛,我这会儿还有力气唱歌呢!”嘉柔人回凉州,一草一木,一房一瓦,看着都是如此亲切,她高兴坏了。
  两人买了糖蟹,嘉柔又被街上斫鱼的汉子吸引,她认出这人,欣喜不已:“这个人是城里最会做鱼脍的,大将军你快看,看看他比洛阳的如何?”
  循声望去,旁边,早挤满了人,嘉柔眼疾手快牵着桓行简绕到这人后侧方的台子上,两人在木柱边看人斫鱼。
  只见他将鱼一架,雪白的瓷盘就摆在前头不远的案头上,斫刀拿起,忽闷喝一声,瞬间,眼前雪龙乱舞,鱼片如雪花般飞向了瓷盘中,薄如纱,轻似尘,转眼间鱼只剩骨,盘子上则匀称地铺陈了一圈的鱼脍。
  顿时,人群里爆出阵阵喝彩,嘉柔也看得激赏不已,拍手叫好。桓行简从未见她眉飞色舞至此,他有些出神,四下看看,也许,这一方天地才更适合眼前的姑娘。
  两人视线碰上了,嘉柔甜甜一笑:“是不是技艺高超?”
  桓行简颔首:“不错,等哪日,吃上建业的鲈鱼,再配益州的生姜,人生无恨矣。”
  嘉柔眼波流转,手指摸上他的箭袖,眸子明亮:“不,大将军这话意不在鱼,也不在姜。”
  “哦?”桓行简玩味地看向她,“柔儿说说,我不在鱼不在姜,那在什么?”
  “在吴,在蜀,”嘉柔笃定地答道,“这是大将军的志向。”
  四目相对,其间默契自在不言中,熙攘人群嘈杂,唯独她的脸清晰如许,言似金石,桓行简笑而不语把她手一握,只是轻轻捻了捻那温热的掌心。
  两人在市集上逗留许久,到了用饭的时辰,嘉柔建议回去,桓行简却又吩咐石苞再去购置些物品,他两手空空的,总不好见刺史夫妇。
  上一次,深感没有尽到地主之谊,又和嘉柔匆匆别过,张夫人深感遗憾。这次,张既的书函快马加鞭先行送到,张夫人忙不迭让人打扫庭院、布置厢房,好不忙碌。等张既一到,夫妻两人又亲自巡查了一番,抛开嘉柔不说,务必得让大将军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早早的,夫妻俩在府门口翘首等候,张望不已,等熟悉的那辆马车悠悠地行驶过来,夫妻俩忙上前迎客。
  石苞赶车,利索一扯缰绳,马车稳稳地停住了。
  很快,车上先下来桓行简,张夫人紧跟着就看到大将军把嘉柔从车上抱了下来,她那脸上,笑靥如花。虽看不见桓行简神情,可嘉柔脸上的光彩张夫人是瞧的一清二楚的,竟欣慰到鼻间酸楚,险些掉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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