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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什么都来不及想,李闯只好解了那头驴子,压根追不上,只能拿驴撒气一边拍一边催:“你倒是快点呀!”
  一场春雨过后,道旁青翠,上头凝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云影缓缓移动,天地之间氤氲着难言的一股湿润,尽管日光透过云层落了满身。
  官道上,只有一袭纤薄的翠影驱马驰骋于风中,眼前,是无尽的江山烟水如画,徐徐展开铺陈。嘉柔人在画轴中,涨满眼帘的青意渐渐化去了心底的躁郁。
  天光趋暗,她终于到了寿春城外,一眼看见绵延的营帐透着点点火光就驻扎在城南方向。嘉柔生疑,尚未靠近城门,就被人兜头一鞭子拦住:
  “做什么的?”
  因大军驻扎,寿春城防比往日严格许多,巡防的士兵见嘉柔一个弱女子,打扮不俗,又骑着匹皮毛油亮的骏马,心里直犯嘀咕。
  嘉柔倒也不怯,诚恳道:“我有急事想见毌将军,不知小哥能否通融一下,代我传个话,就说姜令婉求见。”煞有介事把客套话说完,她不禁红了脸,很是期待地瞧向眼前士兵。
  呵,好大的口气,上来就要见毌将军,不知哪一号人物,士兵把嘉柔从头到脚瞄了个遍,到底存着怜香惜玉的心,嘟囔了句什么,却还是答应了。
  颊上一凉,嘉柔抬头,果真是又变了天淅沥起雨。正发愁无处躲雨,听后头一阵马蹄子声,有节奏地扣着石板,冲着的正是自己这个方向,原是一队人马,临近了不下马竟也无人敢拦,大喇喇过来了。
  嘉柔忙牵马躲开,等他们这么耀武扬威地过去,也不知是些什么人,刚吐出口气,前面队伍停了,闪开两边,有一人骑着马分明调了个头,哒哒的又折回来了。
  他从侍卫的手里拿过火把,这么微微一倾身,火光落下来,照得嘉柔忍不住用手挡了一下,那张脸,被雨淋的眉眼愈发清楚,鬓发紧贴着脸面,略显狼狈。
  很快,一道熟悉的低笑声响起:“我当是谁,原来是故人。”
  嘉柔顿时吃了一惊,蓦地放手,正对马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不是桓行简又是谁?只是,他把胡子刮干净了?又冒充起少年郎来,她以为自己看错了,脑子嗡嗡的,他怎么会在寿春呢?
  她不由呆呆注视着他,心头涌上股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欢喜,脱口而出道:“大将军!”
  却见桓行简嘴角分明挂了丝冷笑,一掣马缰竟又调头走了。
  嘉柔的脸,登时笼上层难堪,使劲掐了自己一把,回过神,忙跑过去追他。
  在他马头前展臂一拦,桓行简不得不紧紧一扯缰绳,绝影两个前蹄,嘶鸣着高高撂起。
  他怒道:“你找死是不是?”
  身旁不知是些什么人,目光刷的一下,全都快速汇聚到了嘉柔身上,她淋着雨,也顾不得羞了大声冲他喊道:
  “合肥被吴军围攻,请大将军快调兵去支援!”
  大庭广众之下,她上来就敢置喙军政大事,桓行简目光顿时一冷,乍见的惊喜早交织着怒火成了别样的情绪:
  “来人,把她给我捆起来送毌纯家里去!”
  “大将军,合肥的将士们还都在等大将军去救,我没谎报军情!送信的人受伤了又病着,我才来的,请大将军信我!”嘉柔急了,知道他既然在寿春,军队调度自是都要听他的,告诉毌叔叔,最终还是得他首肯才成,可桓行简阴阳怪气居然要捆自己,这是什么道理?
  她一身淋了个湿透,玲珑曲线毕露,桓行简那双眼不禁暗了暗,径自弯腰,把人一揽,掐着腰抱上了马。
  嘉柔扭来扭去,小虫子似的不老实,桓行简发狠,箍着她的小腹就是一勒,险些没勒得她断气,威胁道:
  “你再多嘴多舌,我……”一时间没想好怎么惩罚,冷哼了声,拥着嘉柔直往毌纯的府邸去了。
  两人衣裳皆轻薄,很快,肌肤的温热透过衣裳渡过来,桓行简低头,便把下颌抵在了嘉柔的脖颈间,深攫一口她身上芳香,不由得心猿意马。
  腰肢这般软,呼吸这般馥郁,人柔弱无依地只能被困在自己怀里,桓行简心里那股火,不知不觉消去了一半。
  还是她好。
  到了毌府,桓行简把嘉柔抱下来,用眼神制止她那欲张的红唇,推她一把:“进去找毌夫人先换衣裳。”
  等嘉柔进去,转身吩咐石苞:“去告诉张莫愁,她不必再来了。”
  这些日子,张莫愁来得很勤快,不得不承认,郎君身边多个女人伺候起居果真不一样。军帐里,整日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石苞不止一次见到张莫愁亲自端了郎君的衣物去洗,不乏贴身的,她倒不别扭,大大方方往溪边一坐,颇有将门之女的豪爽。
  这姜令婉消失了好一阵子,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郎君见了她,便要过河拆桥,石苞替张莫愁有些忿忿不平,但不敢说,只能旁敲侧击:
  “郎君不让她来了,那,她要是问日后怎么办?”
  说完,暗道张莫愁的父亲你都召见过几次了,总得给人爹一个交待吧?到底是没出阁的正经女郎。
  桓行简漫不经心的,他脱掉雨衣,随手一丢:“这样吧,找人先送她回洛阳,在家里住下,到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话说完,抬脚就进毌纯的院子,脑子里回想着嘉柔那几句话,见了毌纯,坐下喝盏热茶,闲话片刻,转口问道:“你内宅很远吗?”
  这话问的,毌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桓行简是想见嘉柔,赶忙让婢子去后院请来。
  久不相见,毌夫人见了嘉柔又惊又怜,命人烧水,要给嘉柔清洗,不想她大了愈发害羞死活不肯,只得作罢。唯一遗憾的是,家里她的衣裳给嘉柔穿自然显老气了,可婢女们的衣裳又怕委屈她,毌夫人思来想去的,灵光一闪,把正始四年春嘉柔在这暂住当时没来得及带走的一套新襦裙翻了出来。
  颜色样式依旧都好,给嘉柔换上,听婢子来催说桓行简在前厅等着,忙把嘉柔肩膀一按,一边从白玉盒里挖出点胭脂膏来,往她唇上摩挲:
  “瞧你,淋了雨,嘴唇都发白了。”
  须臾间,铜镜里的那个人,便是副乌发成云,唇似樱果的模样了。毌夫人哪里知道她和桓行简之间那些隐晦曲折,当她从洛阳来,定是不知如何想念,竟敢独身跑来找,一时间,佩服嘉柔这份勇气,又想她这般痴情倒未免自苦,心底唏嘘地不行。
  嘉柔却不甚在意梳妆打扮的事,听毌夫人问话,不是微笑,就是点头,少了两年前那股稚态与活泼,眉眼依依的,多了几分柔媚。
  “好了,”毌夫人替她端相,扶她起身,“大将军该等急了。”
  走到前厅,檐下雨声不住,一室清幽,桓行简正和毌纯就着烛火闲闲地下棋。
  一抬眸,明媚的面孔惊鸿一瞥地撞进了视线,桓行简不由莞尔,手底摩挲着的那枚棋子随意落下,一推棋枰:“我输了,毌将军,改日再战。”
  当着毌氏夫妇,他那个目光毫不避讳,眸子里分明炽热,上下欣赏,好似早用眼睛将她剥了个精光。嘉柔难为情地偏了偏头,不跟他对视,只走到毌纯身边,焦急道:
  “毌叔叔,我在茶安镇救了个信使,他从合肥来,合肥等着毌叔叔去救,我怕耽误军情先替他来了。”
  话里蹊跷,毌纯把个探究的眼神往她脸上看去,嘉柔立刻会意,红着脸道:“毌叔叔,我在茶安镇的事说来话长,”她恳求地望向毌纯,“我看信使一脸的伤,他人精疲力尽的,我猜,肯定不知怎么脱身出城的,毌叔叔,你会率军解合肥之围的吧?”
  早就想跟诸葛恪痛痛快快大战一场了,不仅是毌纯,寿春上下的将士窝里不动,等了这么些天,愣是等不来桓行简的一声令下,实在恼人。
  借着嘉柔这话头,毌纯眉头一蹙,当即跟桓行简请命道:“大将军,属下……”
  桓行简靠在足几上,双履在榻下,虽在军营可脚上一双白绫袜子却浆洗得如新。嘉柔认出自己做的鞋,心里忽就酸软下去,飞快掠他一眼,青鬓白肤的,一双眸子湛然犹如冬夜寒星,有意接她目光,嘉柔立刻觉得自己像一只小虫子溺死在了当下的水域里,翅膀软软的。
  “不可,”他利索打断了毌纯的话,脸上一点不急,“时候没到,看来诸葛恪士气正盛,信使既然还都能跑出来,看来张田没到不能撑的地步,再等等。”
  “大将军!”毌纯不甘心地喊了他一声,满眼是但求一战的渴望,桓行简视若不见,扶案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下四肢:
  “麻烦夫人给我备间房,我今晚留宿。”
  话是吩咐毌夫人的,眼睛却看向嘉柔,一眨眼,有点逗弄她的意思。
  岂料嘉柔那双眼几乎要喷火,瞪着桓行简,活像只被惹毛了的昆仑妲己。
  她愤恨极了,辛辛苦苦赶来只为及时知会寿春方面,那个信使呢?他冒死出来又为的什么?
  嘉柔忍气,板着脸跟一路客气热情的毌夫人走,后院芍药开了,吟风泣露,千娇百媚,又有梧竹掩映,绿纱覆窗本十分颜色的景在摇曳的烛台朦胧间也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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