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原来是洛少谷主!久闻少谷主济世活人、侠骨仁心之名,却始终无缘得见,今日一见,却觉少谷主与传闻不尽相同。”
洛倾鸿笑问:“哦?怎么个不同法?”
少年脸上绽放出未成年特有的纯真笑容道:“少谷主为人坦荡潇洒又幽默风趣,还有一副侠肝义胆、古道热肠,不愧为药谷传人。我虽与少谷主是初次相识,但却对少谷主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就好像我们已是相交多年的故友,与君相交令我倍感舒心自在。”
洛倾鸿带笑的表情微微一滞,搭在桌上的手不动声色地紧了紧,转瞬又松开,继而笑道:“兄台谬赞,倾鸿愧不敢当。”
楚昱满面喜悦,举杯对洛倾鸿道:“在下楚昱,今日能与少谷主结识,实乃三生有幸!”
洛倾鸿未表示出一丝惊诧,只是似疑犹定浅笑道:“哦?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沭阳王殿下,想不到洛某今日相助者竟是这样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当真是荣幸之至啊,呵呵……”
话虽是恭维的话,可他的语气中却听不出一丝对于楚昱身份的疏离与仰视,反而更像是朋友之间的玩笑对谈。
对于洛倾鸿并未惊异于自己的身份,而只是将他当做常人看待,楚昱心中既感激又感动。
从来想与他结交之人,无不是冲着他皇亲贵胄厉王之子、沭阳王之尊而来,没有一个是真心想与他相交的。
“少谷主,请。”
洛倾鸿举杯致意:“殿下,请。”
二人仰头各自一饮而尽,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放下酒杯,楚昱又问:“未知少谷主因何会到关北来?”
洛倾鸿答:“倾鸿此次是受家师所托来此出诊,原本出诊结束我就该回药谷的,但我从病家口中意外得知,师祖三年前曾在燕州出现过,为寻师祖踪迹,我才在关北逗留了数日。”
楚昱点头表示明白:“原来如此。”
洛倾鸿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紧酒杯,然后看着楚昱满目真挚道:“殿下对倾鸿一见如故,倾鸿又何尝不是呢?若非此次出诊,我便不会来到关北;若非为寻师祖踪迹,我便不会在此地逗留,也就无缘与殿下结识。如此看来,你我之相遇,难道不正是上天安排的缘分吗?”
“哈!”楚昱畅快一笑,而后再度举杯:“来,为这份上天安排的缘分,干!”
洛倾鸿亦举杯:“干!”
两杯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好似连酒杯也为他们的一场相识而欢喜。
一杯美酒畅饮而下,随后换洛倾鸿发问:“未知殿下又是因何来到此地?”
楚昱闻言,脸上的笑容转瞬凝结。
他缓缓放下酒杯,犹疑着松开酒杯的手都好似透露着不为人知的无尽辛酸,令见者不忍。
他抬起写满心事的脸看着洛倾鸿,有心倾诉却怎么也无法开口,好似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堵在他的心头、卡住他的喉头,让他无法出声。
洛倾鸿见他欲言又止、痛苦纠结的模样,连忙摆手歉意道:“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过问殿下私事的,是我逾矩了,倾鸿在此向殿下赔罪。”
洛倾鸿说完便端起酒杯自罚,一饮而尽,还将空酒杯亮给楚昱看。
楚昱却是看着洛倾鸿,眼中蓄起晶莹泪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沉重堵在他的心头,卡在他的喉咙口,让他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
那是他心底无法向他人诉说的最深沉的痛。
在世人眼中,他是上天的宠儿,有受宠的生母,有器重他的父亲,还有尊贵的家世和出众的才能,所以他该是幸福的,人生也该是受世人艳羡的美满。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位在外风光无限、身份无比尊贵的少年英雄,其实有着不为人知的酸楚和不幸。
一不幸者,嫡庶有别让他面对生母不能喊娘,只能认王妃为嫡母,将来更是连为母亲收尸埋骨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憾,也是悲!
二不幸者,即便他有心认亲娘,亲娘却自幼便拒他于千里之外,从不肯与他亲近,甚至连一个关注的眼神都不愿给予。
听王府里的人说,林月娘从生下他的那一天起就再没看过他一眼,已长到十七岁的他从没穿过一件母亲亲手为他做的衣裳,也从没吃过母亲亲手为他做的一顿饭。
这是悲,更是痛!
三不幸者,比起母亲对他的冷漠、忽视、从不关心,更让他痛心的是母亲对他的恨。
虽然母亲从未亲口说过,但他知道,母亲是恨着他的,因为他的父亲是强行将她娶进门的,致使她与丈夫、孩子被迫分离,他的出生更是被母亲视作耻辱的象征。母亲对父亲的恨有多深,对他的恨就有多深。
这不仅是楚昱之悲,今生之大不幸,更是他一生都无法磨灭的痛!
第80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五)
楚昱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他到寒苑去看望母亲,却被母亲拒之门外,他永远都只能在寒苑那扇拱门前静静矗立许久,直到母亲的贴身婢女菱歌看不下去来劝他,他才肯离去。
无论楚天承如何器重他疼惜他,都永远无法弥补母爱的缺失所造成的伤痛。
他想要的不过是这人世间最平凡的温情,可这对他来说却是如此的艰难,是一生一世都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洛倾鸿眉间不漏痕迹地微微一蹙,搭在桌上的手比先前更加用力地一握,但转瞬眉宇舒展,拳头松开。
他冲楚昱倾世一笑,软语劝解道:“殿下似乎在为什么事而痛苦着,想来应是不为人知的苦楚,殿下不想说也没关系,但倾鸿希望殿下相信,我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如果有一天你愿意说了,倾鸿随时都愿意倾听。”
两行热泪终于夺眶而出,卡在喉咙里的东西好似瞬间消失了,楚昱忽觉心头松快了。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除了那个人之外,这世上不会再没有第二个人懂他的孤寂和悲伤,也不会再有人肯关注他这个人,愿意倾听他内心的声音,而非只为攀附他的身份地位。
楚昱流着感动的热泪看着洛倾鸿发自内心地笑道:“多谢你,少谷主。”
洛倾鸿温柔笑着摇头。
楚昱于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洁白澄净的世界映在他的眼中汇成了无限的向往。
他脸上的悲伤虽还是抹不去,但却少了一分孤寂,多了一分欣慰和暖意。
只听他轻声道:“这里是我母亲的故乡,听菱姨说,这里的冬天很美,我一直想来看看,却总没有机会。”
这是一句很有故事的话,让人感觉莫名伤感。
这里是他母亲的故乡,可他却是从别人口中听说这里很美,为何不是他的母亲告诉他?
洛倾鸿默默地听着,未做任何回应,只随着他的视线望出去,满眼皆是白雪皑皑的城郭。
楚昱凝神看着窗外那片雪白的世界,脸上绽放出充满悲伤的笑意:“菱姨果然没有骗我,这里的确很美,令人心安,也让人觉得很温暖。我想,母亲的怀抱,大约就是这个样子吧?”
他的脸上憧憬与悲伤交织,让人看了都于心不忍。
“景是美景,可若是惹人哀伤,那不看也罢!”
洛倾鸿的话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怒气,不过都被他温柔的声音掩盖,恰好楚昱又沉浸在悲伤中,所以并没有注意到。
楚昱回转向洛倾鸿,看到了他眼底流露的关切,苦笑一下道:“少谷主说得对,美酒当前,知己在侧,当尽情畅饮才是!”
于是,他伸手取过酒壶,先为洛倾鸿斟满酒杯,再为自己也斟上,而后举杯邀约:“人生难得遇知己,何不把酒言欢!来,干!”
洛倾鸿眼底藏着无尽的心疼,依言举杯相碰,畅饮而尽。
楚昱发出开怀笑声,看似驱散了之前的压抑阴霾,可洛倾鸿只觉得这样的楚昱更加让人心疼。
楚昱将洛倾鸿的关心和担忧都看在眼里,他在心底默道:下一次,我想我应该可以把我的故事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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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丈晴空,千寻叠嶂,百里城郭。
负雪苍山环抱雪雍南关城,天地一色的雄关冬景甚是壮观,一片天清地洁,好似连同人心都被涤荡干净,让人神清气爽。
关北诸州地势险要,关隘遍布,雪雍关便是其中的翘楚。关隘两侧山势雄奇,层峦叠嶂,悬崖夹峙,巨涧中流,形成长达数十里的峡谷。
雪雍关前后三座关城便分布其中,三关城前后呼应,倚靠地利优势形成了一道连防线,是关北与中原互通的咽喉要道。
原本这条防线是属于中原的,是抵御胡人入侵的军事要地,而今这条防线却反成了胡人南侵、扼制中原的倚仗,世事何其无常。
天地一色无纤尘间,但见一碧一白两条身影各骑一匹骏马迎着北方刺骨的寒风徐徐而来,停在了南关城外大道岔路口。
洛倾鸿马上拱手不舍道:“烨之,结伴同行之路已尽,我该回药谷了,你也该回驻地了。”
一朝相遇,缘来相识。
杯酒言欢,莫逆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