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仇笑着点头:“其实当初恩公指点我们辅佐慕家时,我也曾有过怀疑,为何偏偏是慕家,但恩公却只说了六个字。”
“哪六个字?”
“天机不可泄露。”
“……”
云清撇嘴道:“故弄玄虚!”
独孤仇只是一笑,接道:“恩公说我们日后自会明白此中用意,我们虽有疑惑,但也只好照做了。如今楚天尧命不久矣,慕公身居高位,处境之危险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看来,或许我们相助他是个错误也说不定。”
云酆却是轻轻摇头:“慕公乃人中之龙,就算没有我们暗中相助,他迟早也会取得非凡成就,更何况这也是夫人临终时的嘱托。”
提及亡妻,独孤仇一时无限感慨。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啊!
发妻亡故后,他便将她的遗体送回云家祖坟安葬了。若非为报太子大恩和庚寅之仇,若非为发妻临终遗愿,或许当年爱妻病逝之时,他便已随着去了,如此也可免却这么多年的相思之苦!
“楚天尧终得恶报,我也算对得起月华的临终托付了。”他的笑容苦中带着几分欣慰之色。
周桐深有感触,只有他最清楚独孤仇对夫人的感情有多深。
当年为恩仇大业,独孤仇及夫人断绝了与云家的一切往来,忍痛舍弃老父老母,还有他们那命苦的孩儿,就是为了不让江湖风波、庙堂恩怨牵连到云家。
谁知天不假年,没过几年夫人就因病不治而去,留下独孤仇一人独自支撑一切。
周桐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年独孤仇强忍悲痛、以透支生命的方式投入到复仇大业中的情景,到如今,夫人离世已十余载,独孤仇却一直未曾续弦。
每年孟冬夫人忌日,独孤仇都会消失数日,回来时总是带着一身的风霜,周桐每每见之都心疼不已,这个人必然又是在夫人坟前受了数日风雪摧残,这么多年了,他始终走不出夫人离世的伤痛。
独孤仇抬头望向虚空接道:“当年若非月华,我也不会那么果断地接受恩公的建议暗助慕家,好在如今这一切终将尘埃落定,我亦后继有人了!”
独孤仇眼前再次浮现出那日慕篱的音容笑貌,眼中便燃起希望之光。
“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何况是如今这样动荡的乱世。当今太子年幼,根基不稳,威望不足,若圣上遭遇不测,则必然会引发新一轮的皇权争夺,甚至可能会引来外敌觊觎,到时不但太子府惨剧可能重演,大魏百姓亦会被无辜牵连,这样的局面真的是前辈愿意看到的吗?”
独孤仇脸上慢慢绽放出欣慰的笑容道:“这当然不是我愿意看到的,可事到如今,一切早已覆水难收,但我相信,是你的话,一定能扭转乾坤吧?想当初月华得知你是那样一个孱弱之子时是何等的伤心,如今她终于可以含笑九泉了!”
听得独孤仇如此说,在场众人或意外或沉默或理所当然或不解地看向他。
云殁与云酆对视一眼,两人心下皆已会意。
云清问:“盟主,您在说什么?谁可以扭转乾坤?扭转什么乾坤?”
云酆若有所悟道:“盟主的意思是,若您有个万一,便叫二公子接掌司过盟,对吗?”
独孤仇看向众人笑着点头,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沉默。
那日所见慕篱之与众不同,四人皆记忆犹新,且他们都明白,独孤仇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更多是因为已故多年的夫人。
云酆感慨道:“我现在总算明白,当初盟主为何敢在初次相见的二公子面前露出庐山真面目了,原来盟主早已有所打算。”
独孤仇含笑道:“你不是担心楚天尧所谓的真相吗?若真有另一个幕后主使,我当如何,如此一来,你还觉得担心吗?”
云酆脑海中回想着那日慕篱的一言一行,只觉用“任尔歇斯底里,我自岿然不动”来形容慕篱再贴切不过。
那个坐着轮椅的少年啊,他分明一身病骨,弱不禁风,然而他的温文尔雅、他的睿智灵动、他的柔声浅语、他的不动如斯却让人觉得无比可靠心安,就好似一个运筹帷幄的智者,不出茅庐却已知天下事。
他对独孤仇揖道:“盟主说得是,只是,这对他来说是否有些……残忍,毕竟他尚未满十八岁啊。”
独孤仇闻言亦心疼不已,却是目光坚定道:“这或许就是他的宿命,他注定逃不开这一切。”
众人不解独孤仇这话的意思,独孤仇却是收束了心神,平复了一下情绪,转而对众人命道:“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密切留意他的一切动向,务必护他周全,明白吗?”
四人齐答:“是!”
独孤仇点点头,看看一屋子他视为孩子一般已长大的孩子们,心中满是暖意。
独孤仇动了动身子,而后对众人:“好了,若无他事,今夜就到此为止吧,你们……”
“盟主。”云酆打断他:“属下还有一事。”
“说吧。”
“关于前次我们行踪暴露一事,属下觉得内中有蹊跷。”
“哦?说来听听。”
“我们在逃离别苑之后,武德司那些察子便一直能准确地掌握我们的行踪,仿佛有人在为他们指路一般,属下觉得此事实在太过蹊跷,除非……”
独孤仇似笑非笑道:“除非怎样?”
云酆看一眼丝毫未感到意外的独孤仇,心下已明了几分。
“除非盟里有内鬼,否则他们绝不可能准确掌握我们的行踪,还能在我们逃亡的途中提前设伏。”
独孤仇看了看云殁只笑不语,云酆有所领悟看向云殁,果然听身旁云殁淡定开口:“早在那日脱险之后,盟主便已命我暗中调查此事了。”
“哎……”云酆颇为无奈地用折扇敲打了几下自己的头,又看了看一脸笑意的独孤仇,认命道:“也对,这种事,盟主与大哥必然早已想到,哪儿还轮得到我来提醒。无趣,实在太无趣了!”
云酆背起手摇着头风度翩翩故作潇洒地出去了。
独孤仇环视余下的人,脸上展开安心的笑容,轻声道:“你们也都各自忙去吧。”
“是!属下告退。”剩余三人相继退出鸢息阁,只留了周桐在近前侍候。
“周桐啊,岁月真是不饶人啊,一转眼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们也都老了!”
周桐笑道:“那是,主君若是还不老,那不成精怪了!”
独孤仇看了周桐一眼,眼中带着淡淡的忧伤发出“呵呵”笑声,似喜非喜,欲笑还悲,楼外凄厉寒风将他们的絮叨吹散在寂静冷夜中。
第33章 最是薄情帝王家(一)
帝都大梁城。
古城寒意正浓,百姓日子依旧,但皇宫之中却是阴云弥漫。
天启帝自返回京城后便病倒了,朝政仍由太子代理,令朝堂上下人心惶惶。京城上下都在传天启帝回京途中遇刺,但天启帝回来之后却对此事只字不提。
仇正返京后便立刻向天启帝回禀了追剿司过盟乱党详情,并为未能完成“活捉独孤仇”的圣谕请罪。他本以为没能完成任务活捉独孤仇,天启帝必定会责罚他,却没想到天启帝并没表示要处罚他。
此外,他虽如慕篱预料,的确未状告慕荣有“协助乱党”的嫌疑,但却添油加醋地说慕荣态度狂妄,目中无人,岂料天启帝对此竟也未作任何表态。
再有,对于此次随驾南巡的环妃无故消失一事,天启帝也未多做解释,只对外宣称环妃在南巡途中染上奇疾暴病而亡。
毕竟只是个毫无家世背景的妃子,天启帝随意找个借口了结这桩公案,朝中也不会有人刻意去追究内中详情,关心她的死活。
皇宫大内,崇华殿。
崇华殿是除皇宫正殿——乾阳殿之外最主要的帝王活动场所,集日常办公和起居为一体。
天启帝自登基以来从不曾在后宫过夜,而是常宿崇华殿,就这一点来讲,说他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也不为过,可偏偏大魏在他的治理下仍旧积贫积弱,百姓的日子未见一丝好转,这就让人十分费解了。
烁光照宫檐,星明拱太阴。
北风冽冽人初静,庭燎晣晣夜未央。
(注:此处的“央”乃中央之意,“夜未央”即夜还没有到达最黑的时候。)
偌大的崇华东偏殿,除了肃肃凄风和熠熠庭燎,不见任何异动。
内室龙床上,楚天尧满面病容斜靠着,右侧太子楚隐垂手恭立,身旁是太监总管姚辅仁,左侧是今夜特意被召进宫的慕谦以及同服紫袍金玉带的当朝太师裴清。
其人年虽已古稀,但却完全没有垂暮者的老态龙钟,反而一派奋发抖擞、精神矍铄的气象,尤其那一双眼睛,好似轻易就能看穿任何人似的,洞明,精亮。
裴清此人横行官场五十余载,历事三朝近十位君主,一直位列三公,数度跻身相位,至今仍屹立不倒,其才学能为可想而知,在当世也算是个奇人。
天启帝对他似乎颇为倚重,时常召他御前问对,赠他中书令,使其可参与政事堂议政,人送外号“无相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