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他的身体出现气力不济、极易疲乏、容易困倦的现象时,他只当是这些年累积的伤势和登基以来的操劳造成的,叫御医把个平安脉、开几副调养的方子也就罢了。
直到不久前,他开始出现吐血的症状,他才觉得事有蹊跷。之后御医每回来把脉时依旧没探出什么异常,可他的吐血现象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便知必是毒性已深,大势已去。
不论对方是谁,能通过层层检验、并且能在不引起自己怀疑的情况下下毒,他大概能猜到是谁,却并没有要宣扬的意思,反而坦然接受了他命不久矣的事实,并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
他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所以他想在还有命的时候竭尽所能为慕荣、为大周安排好一切。
所以,此次南境旱灾,他才会安排慕荣南下,想借此机会让慕荣再立军功,提升他在朝堂和军中的威信,稳固他的地位,可他不曾料到这会成为敌人布局谋害慕荣的又一个契机。
上苍啊,该遭到报应的人是我,你为何不冲着我来,却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我的孩子!
这时,殿门被推开,一个梳着盘桓髻、身穿齐腰襦裙、外罩白罗长衫、肩披飘逸帔帛、浑身素雅、妆容亦十分素净的少妇托着一个方形的食案走进来,上面是三个装着精致点心的小蝶和一只盛着粥之类的瓷碗。
女子将食案轻放在外间榻上长案边,然后脚步轻盈走入内室,见慕谦立于窗前一动不动,龙床上的被褥也依然叠得整整齐齐,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一看就是一夜未眠。
女子不由分说便上前关窗,并对慕谦声柔语严道:“陛下,已是深秋了,您是万金之躯,且病体未愈,怎受得起这一夜的寒风。”
慕谦在她关窗的时候,思绪便已被拉了回来,转眼看到她酷似柴素一的眉眼,心头瞬间涌出一股暖流,立时眉开眼笑:“爱妃说的是,我以后一定注意。”
这女子便是当初被白崇灭族之后进献给慕谦的赤月族公主濮阳青,被慕谦遣散了后宫所有嫔妃却唯独留下了她、并赐素心居于她的素贵妃。
在外人看来,这无疑就是素贵妃独宠后宫,却无人知晓,慕谦虽常去素心居,却至今不曾碰过她一根头发。
慕谦由着濮阳青扶着他到外间榻上,看着她将那三蝶点心和一碗精粥摆到案上,然后眉眼浅笑着看向他道:“陛下,妾身知道您口味清淡,早膳又总是敷衍,所以特地吩咐司膳房做了些清淡的早点,您多少吃点再去上朝吧。”
慕谦瞅了一眼,三样早点,其中就有他钟爱的桂花糕。这时节桂花早已谢尽了,想弄到新鲜的桂花相当不易。
慕谦微微一笑,一边拿起筷子一边道:“爱妃有心了。”
濮阳青微笑着摇了摇头,转回身去给他沏茶。
慕谦夹起一块桂花糕放到眼前看了看,而后还是送入了口中,熟悉又想念的味道便立刻扑鼻而来,令他心中不禁又泛起一阵酸楚。
“哎,我一生辜负的人太多,尤其对不住亡妻凤仪和冰心哪!”
慕谦如是感慨着放下了筷子,抬头望向窗外惆怅道:“我多希望有生之年能一统乱世,叫这天下不再有和我一样家破人亡、骨肉离散、天人永隔的悲剧,让老百姓都能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可惜老天爷不肯给我这个机会啊!”
正在为慕谦沏茶的濮阳青手蓦然一松,只听一阵哗啦脆响,她手中的茶壶便率了个粉碎,壶里的热茶洒了一地,门外听见异常的常安赶忙推门进来,慌道:“陛下,发生何事!”
话才出口,一见内中情形,他大约明白了。
此时,慕谦正好浅笑着看向他道:“没事,贵妃不小心打翻了茶壶而已,你去吩咐人打扫一下。”
“是。”常安领命便逃也似的转身跑出去了。
慕谦见常安那副逃之不及的样子,竟被他逗笑了,又见他出去半天后半天不见有人进来清理,想来定是误会了什么。
慕谦这才将视线投向濮阳青,只见她双眼透着难以置信,又似有难以言说的痛苦,内中还噙着晶莹的泪光,总之眼神是极为纠结和复杂的,手就保持着摔了茶壶的动作定格在那里一动不动。
慕谦见状,心内暗暗一笑,起身拍了拍她的肩,温和道:“不过摔了一个茶壶而已,爱妃不必在意。朕该上朝去了,晚上再去素心居看你。”
濮阳青好似没听见他的话,直到慕谦已经开门走了出去,她依然呆滞在那里,只是眉眼间的痛楚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咬了咬唇,眼中的泪便立刻夺眶而出。
直到有宫女太监奉命进来收拾打碎的茶壶,她才赶忙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迅速转身朝她的素心居奔去。
今天除夕,南风在此向一直以来陪伴和支持我的各位书友道一声过年好,愿大家在新的一年都能有新气象,心想事成,平安喜乐!
第305章 长夜无眠(中)
同样一夜不成眠的还有暂时被安置在崇华西偏殿的玉林三人,玉林在内室守了一夜冷月寒风,铁二和朱三便在外间守了一夜玉林。
顺利过了昨日朝堂之上的惊涛骇浪,玉林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放松了一些,总算没有辜负乘风的托付,也没有辜负那个人苦心的安排。
昨夜直到下了朝堂,在崇华西偏殿落脚,招呼的太监宫女也都纷纷散去了,玉林方坐下来,安静地回想过往,忆起当初乘风离开玉龙寨的前夜,他们母子二人方敞开心扉深谈。
自他们阴差阳错留在玉龙寨起,之所以一直没有再去寻慕谦,从前是因他们母子对玉龙寨有愧在前,有诺在后,于情于理他们都不能离开。
后来,随着乘风年龄的增长,玉林能看出他心中有抱负、有雄心,可每每劝他去找慕谦,为自己的志向去闯荡一番时,乘风都以玉龙寨和她的病为借口搪塞过去。
玉林知道,他太重情、重诺,一心为她赎罪,谨守对前寨主的承诺,他是放不下当年的心结,更无法弃玉龙寨众乡亲于不顾。
他放不下玉龙寨这份责任,即便违背本心,他也强迫自己留在玉龙寨照顾这些无家可归的乱离人。
此外便是玉林的私心。乘风毕竟是慕谦的亲骨肉,迟早有一天是要回去认亲的,但随着慕谦的官越做越大,认祖归宗的乘风便自然免不了与官场打交道,可玉林不想让他卷入,或者说过早地卷入朝堂的尔虞我诈。
可是,眼看着乘风已过而立,他却仍然没有要回去认亲的意思,这就让玉林有些着急了,可无论她何时提及,乘风都总是岔开话题,刻意回避,直到慕谦和慕荣来到玉龙寨,他的心才终于动摇了。
直到临别的这一夜,乘风才将他的想法坦白。
原本他是要将自己一生困在这玉龙寨里的,就这样遥遥地祝福亲人也不错,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冥冥之中似乎一切自有定数,命运还是让他和亲人相见了!
长河谷那一役,他事后思之仍心惊不已,万一援军再晚到一点,万一他再晚到一步,后果将不堪设想!
也是因那一次的极致相见,才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们是他在这世上除母亲以外最亲的人,如今他们有难,他又岂能袖手旁观!
与其远隔天涯、日夜担忧至亲安危生死,不如顺从天意回到他们身边,何况他们那样的状况,又叫他怎能放心就那样让他们离去,他必要随他们同去,必要守在他们身边,他才安心。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他已浪费了前半生,后半生他只想静静地守在他们身边,只要他们都好好的,他便知足了。
所以,那一夜,乘风跪在玉林膝下请求她,若将来此事大白于天下,无论是谁,要玉林务必咬定他就是那个捡回来的孤儿,务必咬定那个躺在玉龙寨后山里的人才是他,就算是在他的生父慕谦面前也必须这样说!
玉林不解为何一定要如此,当时的乘风便已预见父亲此去必会改写天下,而大公子乃人中龙凤,将来必然是要继承父亲大业的,如此一来,他的身份对慕荣而言便是个巨大的威胁!一旦他的身份被有心之人得知,那势必会引动朝堂风波,弄不好就会让父亲付出如此大代价才换来的天下毁于一旦!
这是他绝不愿看到的,他只愿将来能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永不被人发现!
玉林记得当时她的心是何等的痛,眼泪哗哗地问他:“傻孩子,你为何要对自己如此残忍,更对你的父亲如此残忍,你难道不知,若京中天牢里的慕家人有个万一,他便只剩你这一个骨肉至亲了吗?”
乘风含泪答:“母亲,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加不能让他、让世人知道我的身份,如此才是保护父亲、保护大公子最好的办法!”
玉林明白他的苦心,也知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不为这个苦命的孩子心痛。
“司南,司南……我苦命的孩子……夫人要是知道这一切,她该心痛成什么样,你父若知这一切,他又该心疼成什么样……”
乘风无言,唯有泪千行,但其守护之意坚决,玉林虽非他生母,但母子相依为命二十余载,她深知乘风秉性,遂发誓,她亦会用生命守护这个秘密,直到将它带进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