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慈再次被问住了,又答不上来,只能又憋得满脸通红,一脸幽怨不甘地看着朱三。
但是,尽管他们都说得有理,可玉佩做不了假,玉林也已证实她的确是凤仪公主的陪嫁丫鬟,那么百里乘风到底是玉林捡回来的孤儿还是凤仪公主的孩子,这在群臣心中还是留下了一个疙瘩,除非当着众人的面铁证如山地证明乘风的确不是皇嗣,只怕这满殿的臣子才会彻底放弃,然后认命地辅佐唯一的皇子慕荣!
所以,就在整个大殿的人又纷纷开始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时,裴清再度开口:“陛下!”
裴清一开口,群臣立刻噤若寒蝉。
慕谦看向裴清,裴清也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裴清深知,慕谦心中早已认定慕荣为皇储的不二人选,而今突然冒出一个极有可能会打破这一局面的人,未来大周会走向何方,怕是真的很难预料。
倘若乘风当真是凤仪公主的血脉,那他毫无疑问一定会被百官拥戴,成为无可争议的储君,可慕荣无论是军功、名望、才德都太过出众,即便乘风因血统成为了储君,只怕不服他的人也不会在少数。
如此一来,恐怕少不得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刚刚开始走向正轨的大周只怕又要重蹈覆辙,成为之前走马灯般覆灭的政权当中的一个,这是他绝不愿再见的。
其实,先前他之所以能那样淡定地安慰慕谦,是因他早已收到长庚发来的密报,告知他慕荣已平安脱险,但需防范敌人还有后招。果不其然,南境的事才刚结束,京中的人便迫不及待地发难了。
慕谦摩挲着手中那枚玉佩,深邃的眼中亦满是凝重。
他心里更清楚,朝中尚有许多心怀不轨的前朝旧臣,而血统之争也会引发心向大周的文臣武将分化,毕竟在当前这个时代,血统才是王道,如此大周也就离分崩离析不远了。
只一眼,两人便看懂了对方的担忧,君臣立刻便有了定见。
只听裴清掷地有声道:“陛下,依老臣之见,我们今日就算在这大殿之上争个头破血流也无济于事,不如等百里将军回京后再当面对质,到时一切自见分晓。”
裴清发话,武将之首符文彦也立刻附议,于是文武百官皆附议。
慕谦于是回到龙椅上,居高临下,声音浑厚中气十足道:“既如此,便依太师所言,传旨,命长平侯平定旭方叛乱后立刻快马将所有叛首主谋押解回京,并亲自回禀此番平叛详情,不得有误!”
裴清领旨:“遵旨。”
旨意初下,群臣是有些懵的,除了急召长平侯回京禀明平叛详情之外,关于百里乘风却只字未提,这是何意?
大殿里的文武臣子都在揣测慕谦这道圣旨的意思,但聪明的人很快就明白了这其中的深意,这是慕谦给他们的信号啊!
人人皆知百里乘风是慕荣身边的心腹副将,慕荣回京必然会把百里乘风带在身边,故而圣旨中对百里乘风只字未提,意思就是:
你看我有所表示了,至少我将本人召回京了,但是事情的真假我还要等他本人回来当面问清楚了再说,在得出结论之前,我不会下任何定论,也不会承认任何人。
果然紧接着慕谦便加了一道口谕:“此事在未弄清之前严禁外传,若是让朕听见任何蛊惑人心的谣言,不论他是谁,身居何职,朕都必定从严处置,绝不姑息,众卿可听清楚了?”
底下群臣赶忙异口同声道:“臣等遵旨!”
最后,慕谦才将目光投向殿中的玉林等三人,眼神一暗,再次下旨:“常安,将玉娘与这二位贵客暂时安置在宫中,小心侍候。”
常安恭敬道:“遵旨。”
“退朝!”
随即龙袖一挥,慕谦便径自离开了乾阳殿,于是群臣也都三三两两地退了出去。
沈慈原本还想上前与玉林等争论些什么,却见常安走到了玉林三人面前,冲三人各揖了一揖,而后才对玉林道:“玉夫人,请随老奴来吧。”
玉林对常安点头示意:“多谢。”
耶律图原本好像也打算同玉林说点什么,却见她毫不犹豫地同常安走了,便也只好作罢,仍回到他落脚的客栈等乘风回京。
慕谦只说了好好安置玉林他们,却没有说要安置在哪宫哪殿,也没说要安置多久,更没说要不要见他们、何时见他们,常安便明白,慕谦怕是心里也还乱着,还没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故而他将他们就安置在了崇华西偏殿,方便慕谦召见。
于是,这一日漫长的早朝终于结束了,刚才还闹哄哄的乾阳殿终于恢复了宁静,只余穿堂的寒风就着初冬的强劲扫过,而后也消弭无踪。
第304章 长夜无眠(上)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长夜无眠思离人,夜台茫昧知何处。
深宫寒月,破晓之前最黑暗之时。偌大的崇华东偏殿静得瘆人,唯见庭燎晣晣,空气里时而呼啸过一阵寒风。
殿内一人独倚轩窗,孤灯照影,一夜无眠。
三十六年前,他与发妻战场分离,从此人间不得见,如今他终是得到了发妻的下落,却是连她的尸骨都无处寻觅了。
半年前,他又永远地失去了风雨相伴二十余年的爱妻,累她一生辛劳不算,还叫她连死都是那样的苦状万分!
他一生中最爱的两个女子,在她们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他竟然都不在她们身边,甚至在她们为自己而死的时候,他也毫不知情,可即便如此,这两个痴情的女子却至死都不悔嫁他!
慕谦啊慕谦,你何其有幸,一生能得这样两位奇女子为妻!你又是何其的无能与悲哀,竟先后辜负了这样两个深情不悔的奇女子!
回想白日朝堂上的风波,思及玉林在朝堂上那副视死如归、万难不惧的架势,他更是心痛不已。他怎会看不出,玉林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保护着某个人。
而她要保护的是谁呢?乘风到慕荣身边已经三年了,可他却自始至终都不曾说过半个字,甚至每回随慕荣入京,他都不曾多看自己一眼,仿佛他真的只是慕荣身边的一名随从,与自己并无半点瓜葛,而今看到玉林这副情形,他怎么会不明白他们的苦心。
与其说玉林是在保护乘风,不如说是他们母子俩再保护他,保护慕荣,保护大周!
因此,他的内心在流泪,在滴血。
柴素一与幼子慕篱皆舍他而去,只给他留下了慕荣这一个念想,是以从他即位的那天起,他便已决定要将这天下交给慕荣,至今也未曾动摇过。
而自从年初那次父子谈心过后,他也终于明白了慕荣的苦心。
虽然他总是那样沉默寡言,不善于表达自己,可他却是那样的通透懂事,识大体,顾大局,本该是他去保护的人却反过来保护自己,要他处处为自己着想,叫他如何能不痛,不心疼,不自责,不愧疚?
而当年与凤仪战场失散,从此天各一方,更害那个他到今日才知他之存在的长子流落异乡,孤苦漂泊这么多年!小小年纪便没了爹娘,他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都吃些什么,穿得如何,都遭遇过什么,可曾受人欺负……
这一切的一切,他一无所知。
司南,他苦命的孩子,今年虚岁该有三十六了,这么多年,他竟一直不知他的存在,甚至到了此刻,他都记不起那个名叫百里乘风的年轻人长得什么模样!
他一直都只当他是慕荣身边的一员武将,根本不曾仔细观察过他的长相,只模糊地记得那似乎是个极其安静的孩子。
如今想来,那孩子必定在自己从来不曾留意过他的时间里打量过自己很多次,可他却一次都不曾注意到,那孩子该有多伤心多失落啊!
可是,这个他从前他从未谋面、他至今也从未留意过的孩子却是如此地为他着想!
三十多年了,他不曾尽到过丈夫的责任,更不曾尽到过父亲的责任,可这个苦命的孩子却从始至终都在为他着想,叫他又怎能不痛,不心疼,不自责,不愧疚?!
忧思至苦,郁结至深,胸口一股猛烈的冲动迅速上窜,他忙取出手帕,掩面一阵猛烈地咳嗽,那明黄的锦帕上当即便浸染了一片腥红!
慕谦眉头一皱,动作熟练地收起了手帕。
当初耶律图那一枪对他造成的伤害其实远比军医们诊断的要严重得多,再加上多年征战沙场累积的伤患,他的身体状况其实远比外表看起来的要差得多。但他当初却特意叮嘱军医老部下,不许告诉任何人他之伤势的真实情况,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对天下太平的重要性。
而自登基这三年来,他夜以继日、大刀阔斧地推行各项惠民利国的改革举措,尤其是在振兴农事、恢复生产上下了大力气,每日早起晚睡,勤于政务,简直比大臣们都要忙碌,以致积劳成疾,又兼忧思郁结,如此肆无忌惮地透支生命,身体不出问题才怪。
每回御医请平安脉都只道他身体虚弱,好生调养便可,但慕谦心里明白,他的身体出了问题。虽然御医们始终无所察觉,但到底是自己的身体,慕谦自己最清楚,他猜测应是中了什么慢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