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长庚的心绪起伏,慕篱亦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沉重。
“六世祖虽与王子岱有结义之谊,可他更爱巫族族民和天下苍生,所以他决定亲手了结这一切!”
听到这里,慕篱的心亦提了起来:“六世祖做了什么?”
长庚脸上的悲伤愈加浓烈,凄然道:“舞阳巫族世代单传,且因天罚反噬之故,历代族长都无法长寿,极少有活过不惑的,因此在每一代族长接任之时,通常都会由长老会从族中挑选数名优秀女子,最后由族长选定一名与其成婚,以保证巫族的延续。”
“王子岱之祸发生时,七世祖才出生不久,其母亦因难产而亡,在得知了王子岱的一切谋划后,悔恨交加的六世祖毅然抛下了尚在襁褓中便已失去娘亲的七世祖,留书请长老们代为抚养七世祖后便只身前往王都,亲手杀了他的结义兄长王子岱,他自己亦随后自刎,以彻底了却这段尘劫!”
长庚望向窗外滚动的流云,仿佛看见了遥远时空中六世祖与登上王位的王子岱决裂的最后场景。
空旷的大殿空无一人,冰冷寂寥,殿外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六世祖右手紧握着深深没入身穿龙袍的王子岱心口的匕首,视死如归的脸上挂着一行冰冷的泪,王子岱满是鲜血的手亦用力地握住那柄匕首,热血顺着六世祖的手流入他的衣袖中。
王子岱脸上并没有悲伤、震惊、意外之类的表情,有的只是释然和解脱,就好像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石头终于被挪开了一般。
只见他对六世祖坦然道:“我想要的都得到了,今生再无遗憾,只独独亏欠了你。灵均,是我对不住你在先,能死在你手里,我无怨无悔!”
六世祖眼看着王子岱就那样面带解脱笑容在他眼前缓缓倒落却始终无动于衷。
呆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蹲下身,依旧没有表情地伸手将深深没入王子岱心口的匕首拔了出来,鲜血便如卸了闸的洪水般喷涌而出。
然而,六世祖并没有看那不断喷出的血,而是面如寒冰地盯着那把匕首喃喃自语道:“舞阳灵均因一己之私,害大地染血,苍生受难,族人蒙劫,自知罪无可赦,唯一死方能偿还这一身孽债!”
六世祖视线扫过自己沾染了王子岱鲜血的手,还有他手中握着的匕首,然后终于将目光投向了一旁早已闭气的王子岱。
但见王子岱脸上释然的笑意仍未消散,六世祖脸上终于现出了浓烈的悲伤,点点滴滴皆化作痛心血泪滚落尘埃。
“大哥,当初你我结义之时曾向天起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我弑杀兄长、残害生灵是为不仁不义,抛弃幼子、违逆祖训、愧对舞阳列祖列宗是为不忠不孝,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语罢,六世祖眼神骤然凌厉,用那把匕首果断而决绝地划破了自己的脖子,殷红的血瞬间喷涌而出!
感觉身体逐渐失灵,可六世祖仍向着大殿外拼死爬行,手臂竭力伸向那依旧压城的黑云和暴风骤雨、怒电疾雷沉痛忏悔道:“一切都是灵均的错……祈求上苍垂怜……不要再……牵连无辜苍生了……就让这场天罚……到此……为止吧!”
人世最后一滴忏悔之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六世祖的手臂终于无力垂下,偌大的殿宇,六世祖和王子岱相隔数步各自永远地闭上了眼,两人之间连着六世祖引颈自刎时血柱喷洒和爬行时血迹摩擦形成的一道惊心动魄的血途!
就在六世祖闭目之后,殿外天空多日凝聚不散的黑云终于透出了一丝光亮,紧接着更多的光亮接二连三透出,直到整片天空终于全部放晴!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们狂奔着、嘶吼着、大声哭喊着,灾难终于过去了!
大殿之中,带着悲伤、愧疚、悔恨、满怀强烈负罪感离去的六世祖似也有所感应,脸上好似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第27章 巫族禁制传千年(下)
长庚再度抬手拭去脸上的泪,转身对慕篱接道:“从此以后,舞阳一族的命运就被彻底改写了,只因六世祖留书中传下来的一则祖训。”
顿了顿,长庚苦笑一下,摇头道:“不对,应该称之为诅咒更为恰当。”
慕篱了然,这应该就是长庚开头所说的累世诅咒的由来了。
长庚缓步走回床边,满身疲惫的样子重新坐了下来。
“前面说过,六世祖离开巫族时曾留书一封,内中除交代长老们代为抚育七世祖外,还留下了一则祖训,要求后世舞阳传人都必须遵守。”
“能被少当家称之为诅咒,想来这条祖训必然非同一般。”
“的确。六世祖遗训:凡舞阳氏传人,自吾之后,世代不得杀生,不得与庙堂有染,不得改变预知未来,否则祖宗不佑,天地不容!”
“祖宗不佑,天地不容?!”
如此严厉之语,确实更像诅咒。慕篱虽多少猜到了一些,但听了长庚的答案之后,还是免不了震惊。不过回想一下六世祖改变天机带来的严重后果,慕篱多少也能理解六世祖的良苦用心。
长庚苦笑:“从此,这便成为了舞阳后人必须遵循的祖训,是以舞阳巫族才会一直远离红尘,隐居深山幽谷,更不许族人擅自踏出巫族领地。”
“……这也是无奈。虽然这对巫族族民或许不公平,但这么做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着想。”
长庚对慕篱的理解表示感激,转而又道:“然而可笑的是,我不惹红尘,红尘自惹人,人的欲望总是超乎我们的想象,尽管我们世代都告诫人们逆天而为的风险,可还是有那么多人宁可付出惨重代价也要一意孤行,更可笑的是,身为舞阳巫族之人,我们能回应他人之所求,却独独无法预见自己的命数。”
这让慕篱感到意外:“身为舞阳巫族之人,却无法预见自己的未来?”
“很讽刺是不是?”
“……”
“此外,我们所能卜的未来也是有限的,毕竟我们是人不是神,无法看破所有天机,而有些天机,即便我们能看破也不能说破,就算说破也无法改变。巫族虽能看破天机,却无逆天的本领,若有人企图违背天意逆天而为,扰乱天道循环,则势必会付出惨重代价,其结果还不一定能逆天,因为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控着世间万物的命运,无论我们怎样挣扎,这只手最终都会将一切扳回既定的轨道,我们的先祖已经用血的教训印证了这一点。”
慕篱点头表示明白,因为改变天机的后果,长庚道出的巫族悲惨往事已说明了一切。
“所以我说,舞阳巫族根本就是一个悲哀的存在,而身为舞阳传人,又有哪一代不是活在悲哀中呢!”
直到此刻,慕篱终于明白了那股围绕在长庚周身挥之不去的悲伤从何而来。身为舞阳传人,他背负着传承舞阳巫族的沉重使命与责任,人生轨迹早在出生之前便已被拟定好,甚至连枕边人都只能被动选择,如此人生,心头岂能不悲,肩头焉能不重?
长庚见慕篱担忧神色,笑道:“二公子不必为长庚不平,我虽对巫族命运有如此定见,却并不代表我便怨着这样的命运,相反,这是我自愿承担的责任与使命。”
慕篱以眼神询问长庚未尽之语,长庚含笑接道:“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许多事即便我们能预料到结果,但却无法得知其过程,就好比我们每个人都知道生命的终点是死亡,但通向这个终点的过程会如何,我们都无法预料。终点虽同,路却有千万条,要怎么走取决于我们自己。”
慕篱浅笑道:“少当家这个比方倒是新鲜。”
长庚接道:“正如二公子立誓不惜一切也要助大公子一偿夙愿,长庚亦有即使赌上性命也要守护的东西。我爱巫族,也爱我的族民,为了守护他们,完成先人遗愿,我会不惜一切!”
天机迷俗眼,尽诱贪嗔痴。
曲直凭人论,是非任人说。
可怜此身不由己,半缘宿命半缘心。
面对这样的舞阳长庚,慕篱只觉一种心心相惜之感油然而生。同样是默默守护,但长庚所背负的远比他要沉重得多,他为之钦佩,更为之心疼、怜惜。
慕篱敬重揖道:“当世能有少当家这般豁达有担当者实难寻觅,篱佩服之至!”
长庚轻轻一摇头,看着慕篱的眼中充满怜惜道:“二公子此言差矣,相比之下,二公子日后将要背负的也许会比长庚更多。大公子的帝星命格注定了他会有一条艰险之路要走,而二公子你身为辅星要走的路或许会比大公子更加艰险,因为帝星之路再险再难都是走在光明之下的,可身为辅星就未必了,也许你将要踏上的是一条无尽的黑暗之路,而长庚希望二公子将来无论遭遇如何都不要轻言放弃,就算是为了大公子,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慕篱听出来了,长庚这话其实是在暗示他未来的路必定充满坎坷,但碍于祖制,他又不能言明,这大概也是他先将祖制相告的用意,同时也是让他亲耳听见慕荣之选择的用意。
慕荣以命换命救了他,那他自然也该以命相报,更何况那是他的兄长!从他对天立誓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决定,为了兄长,将来不论遇到何种困难,他都会坚强地走下去,直到生命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