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笑了,笑得那么样开怀,那样畅快,可慕篱却觉得这样笑着的他浑身都充满了悲伤。
“世人向往我们的同时却又畏惧、诽谤着我们,这么多年来,长庚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长庚于是起身向慕篱深深一揖:“多谢二公子!”
这一幕看起来更加令人悲伤,好似他的心在不停地流泪、哭喊,可他的脸上却始终带着笑容。
慕篱不知他究竟为何如此悲伤,身为外人也不好过问,只苦笑道:“少当家如此郑重其事,反倒叫篱惭愧了,我其实什么也没做,更帮不到少当家。”
长庚却是轻轻一摇头:“二公子肯倾听,对长庚来说便已足够。”
慕篱含笑点点头。
长庚于是转身,缓步走向窗边,望着窗外绿水青山自言自语似的道:“那么,从哪里讲起呢?”
望着天高云淡、山河无限,长庚好似看到了久远前某个特定的时空,开口道:“那就从巫族的起源说起吧。”
他转过头看着慕篱开始讲述:“据族史记载,舞阳巫族的开山祖师是一位行走江湖的侠客,大约在两千年前,一次机缘巧合下,祖师为救一名坠入凡间历劫的仙人而身受重伤,性命垂危,那仙人为报答祖师救命之恩,便以己之血做药引为祖师爷疗伤,临走前还留下了一部天书。”
“……”意外的开端让慕篱哭笑不得。
长庚浅笑:“有些荒诞是吗?”
慕篱浅笑不语。
“我虽对此也存有疑虑,然族史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族确是由此起家,而祖师亦因得仙人之血而获通天灵力,再加上那本天书,祖师这才掌握了窥探天机的法门,可卜吉凶,可探天机,可测未来。”
慕篱低眉笑着摇了摇头,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长庚也不多做解释,开始在窗前缓慢来回踱步。
“祖师因此声名鹊起,形形色色的人纷纷慕‘神算手’之名而来,其中不乏达官显贵,甚至连皇亲贵胄也逐渐找上门来。祖师不愿与庙堂多有牵扯,遂于紫旭深山中结庐隐居,这便是舞阳巫族的起源。”
慕篱略沉思,点头道:“不论记载真假,舞阳巫族的确掌握了窥探天机的法门,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长庚点头接道:“祖师的通灵之血经由舞阳血脉代代相传,惠泽我舞阳一族已近两千年。凡我舞阳后人,生来便具有灵识,此皆因巫族世代相传的血脉,若无舞阳灵血通达全身,轻则血脉不畅、五体功能残缺,重则心窍闭锁、灵识封禁,沦为活死人,更有甚者可能因此而丧命!”
慕篱恍然大悟:“难怪千百年来那么多想要偷师学艺的人皆徒劳无功,原来是无舞阳灵血之故。”
长庚点头:“正是。而自祖师之后,舞阳一族的占卜之术亦逐渐精进,身为舞阳传人所必须掌握的学问也越来越多,天文地理、星象命学、奇门遁甲、经史子集乃至医学药理等等皆在修习之列,然窥探天机、占吉卜凶、预知未来仍是我族立足之本。”
慕篱一脸“原来如此”地点点头,随即又听长庚一声轻叹,接道:“但也正因这立足之本,我族虽能为世人答疑解惑,趋吉避凶,却也为世人所诟病,将我族视为异类与不详之存在,故此我们才会避隐深山,幽居千年不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慕篱心下感慨。
“……那后来呢?我想后来一定发生了什么,否则少当家不会说‘诅咒’二字。”
长庚驻足轻笑:“二公子猜得不错,后来确实发生了变故,也正因为这场变故,舞阳一族的命运从此彻底被改写。”
只见他负起双手又开始在窗前来回踱步:“事情要从三世祖说起。舞阳一族传到第三代时,三世祖察觉我族不能只在深山中闭门修炼,还需下山历练,了解人间疾苦,感知尘世百态,如此方能更好地传承舞阳一族。于是,三世祖便定下了‘凡舞阳传人,须在接任族长之位前下山历练三月方可继位’的族规。”
慕篱点头赞同道:“贵族先祖果然胸怀天下,心系苍生。”
长庚低眉一笑,一边踱步一边接道:“在这条族规传到六世祖时,舞阳巫族迎来了命运的转折点。据舞阳秘闻录记载,六世祖下山游历时刚及弱冠,虽学富五车,但对于俗世生存之道却知之甚少,因而下山不久便遭一家黑店暗算,幸得一位恰巧路过的侠士相助,方才得以逃出魔掌。”
“后来六世祖才知,那人便是当朝王子岱,在诸位王子中排行第五。当时情势与如今这乱世颇为相似,天下群雄并起,诸侯纷争不断,天家国土仅余弹丸,天子地位早已名存实亡,甚至比当今天子地位更不如。饶是如此,王室之中依然进行着激烈的王储争夺,而唯独这王子岱不在争储之列。他对王储似乎并不感兴趣,一味只知云游四海,寄情山水。”
长庚止步看向慕篱饶有深意道:“然而世事便是如此可笑,看似离皇权越远、对大位越无心、一味只知风花雪月的人,其野心往往最大,城府往往也最深,不是吗?”
慕篱能感觉到长庚此言是话中有话,可他却猜不出这话中深意,长庚看来也并没有要细说的意思,而是接着讲述六世祖的故事了。
“六世祖与王子岱自此便熟识了,二人称兄道弟,义气颇为相投。王子岱在六世祖三月游历期内带他去了许多地方,两人最终于六世祖游历期满返回巫族前义结金兰。”
听到这里,慕篱不禁笑了,因为他已大致猜到接下来的故事了。
第26章 巫族禁制传千年(中)
“六世祖回到族中顺利继任了族长,一年之后王子岱便找来了巫族。他告诉六世祖,因为长兄病故,其他兄弟们为了储位争得你死我活,而他夹在中间不知如何选择,万一选错了,那将来无论登上王位的是谁,都一定不会放过他。”长庚道。
慕篱含笑替长庚补充道:“六世祖为助义兄脱困,遂占卜预见了他的三王兄——王子振将会成为新君。”
长庚止步,目露赞叹道:“想不到二公子连如此久远之事也知晓。”
慕篱谦逊道:“不过是在史书中偶然见过这段记载罢了。”
长庚一笑,继续道:“事实证明,王子岱不仅骗过了天子,骗过了诸位王子,骗过了满朝文武,也骗过了六世祖,他不是没有野心,只不过他的野心藏得最深、最隐秘,也最巧妙。他从六世祖那里求得了他想要的答案后便回到了王都,没过多久王室就生了变故。”
慕篱接道:“王子岱起兵造反,杀了王子振控制了王宫夺了大位,并对所有追随王子振的旧臣幕僚进行清洗。”
长庚长叹道:“不仁之器屠戮王都,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啊!”
慕篱亦叹道:“至高无上的皇权总是惹人垂涎,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为之痴狂,又有多少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长庚点头表示赞同,接道:“六世祖至此方知,其实早在王子岱与他结识的那三个月里,他就已利用六世祖对朝事的预测暗中斡旋,赢得了大部分朝臣的支持,并且暗中掌控了兵权。”
“若我猜测无误,这位王子岱只怕从一开始接近六世祖便是有预谋的吧?”
长庚苦笑点头:“一点也不错,王子岱确实一早便知六世祖身份,那家黑店是他刻意安排的,那次相遇也是他精心策划的,从一开始他接近六世祖就是冲着他舞阳传人的身份去的!”
“哎!由此可见王子岱城府之深,用心之毒,谋略之精。”
“王子岱登上王位没多久,因六世祖窥探天机改变未来的天罚终于降临。据史书记载,那一年的王都遭逢百年不遇的涝灾,暴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不止,淹没良田民宅无数,王都也变成了一片汪洋!史书只将此当做一次天灾记载,却不知这其实是一场人祸!”
慕篱亦是从史书中读到过那场天灾,同样不知原来这背后还有这样的曲折,原来原本的真相藏竟藏在舞阳秘闻中。
长庚接道:“舞阳巫族亦未能幸免,天降雷霆之怒,一夜之间整个巫族领地也几乎被夷为平地,族人因惊雷死伤无数,几乎到了灭族的境地!我虽无法亲眼见证当年那场浩劫,但从族史文字记载中,我依然能想象得到那是怎样一副惨烈的末世景象!”
激动的情绪令长庚双目充血,热泪盈眶。
慕篱无法对长庚所述感同身受,但他也能想象得到那惨烈的景象,恰如独孤仇告知他当年庚寅之变时他可以想见当年的大梁城该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所以,他说不出任何的安慰之语,因为在那样的惨烈景象前,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长庚转身抹了一把眼泪,继而接道:“水淹王都,雷劈紫旭,天灾毫无停止迹象,六世祖心知,这一切皆因他一念之差误信了王子岱所致,他为那些因他而被殃及的无辜苍生悲愤交加,更为因他之过而遭到灭顶之灾的舞阳巫族悔恨不已。”
“就在此时,王子岱派人送来了书信,他在信中坦白了一切,并向六世祖忏悔,请求六世祖设法解救那些无辜的百姓,六世祖至此方知,原来他与王子岱自相识到结义,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