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句,再无必要多说,因为其他的慕谦都懂。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慕谦亦老泪纵横,却是笑着向慕荣伸出手。
慕荣有一瞬的迟疑,终是接住了慕谦伸过来的手,心头猛然卷起一股强大的悲楚,泪如决堤的洪水般瞬间倾泻而下。
“父亲!”
两年多来压抑在他心头的悲恸、委屈、愤怒等在见到慕谦的这一刻再也压抑不住,让他伏在慕谦的膝盖上闷声痛哭起来!
没有任何的言语,慕谦明白慕荣的痛。那饱经风霜的脸,那布满血丝的双眼,还有这一身肉眼可见的沧桑,慕谦不用想都知道他这两年来在鄢都过得有多艰辛隐忍,也知道一向要强的他必定从未在人前流过泪。
慈父宽大温暖的手掌一遍遍抚慰着他不停抖动的背,含泪轻声道:“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慕谦的宽慰就像是催化剂一样,让慕荣心底的悲伤更加放肆地奔腾,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情绪此刻仿佛泄不完的洪水一般,止都止不住。
慕谦看着这样的慕荣心疼不已,任由他尽情痛哭,尽情释放。
父子二人就这样相依着不知过了多久,慕荣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一些,这才抬起头来仔细看慕谦,发现他的头上明显多出了许多白发,面容也十分的倦怠、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慕荣心疼不已,更心痛不已。
他能想象到慕谦孤身一人在这藏狼卧虎的京城里孤军奋战的情形,也能想象得到在无人的深夜慕谦独自悲伤的景象。
这便是成为帝王的宿命,注定要成为独孤的强者,注定要成为皇宫这座牢笼里永不得自由的囚徒!他没有在人前脆弱的权力,他必须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必须成为所有臣民的主心骨,更必须成为敌人们敬畏的存在!
慕荣看着慕谦问了一句:“父亲,走到今天这一步,您后悔过吗?”
慕谦明白,慕荣指的是过去三十多年他一直坚持的忠义信条,也能听得出慕荣这问话里参杂着些微的怨气。
慕谦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尽管大周建国不过才两个年头,但慕谦的路可以用忍痛负重前行来形容,因为他把自己当罪人!
从他接受禅让的那天起,他就没原谅过自己,但他也从不逃避,因为无论坐上这把龙椅的过程如何被动,最终做出选择的仍是他自己。
所以,就算无数人在背后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忘恩负义,背叛昌盛帝对他的提携重用,骂他虚伪无情,靠牺牲慕氏满门来实现他篡夺天下的野心,骂他假仁假义欺骗世人,对前朝皇族遗脉赶尽杀绝,这些他都全盘接受。因为不论缘由为何,这些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所以,当初楚昭为复仇而尽戮“前朝余孽”嫁祸于他时,他不曾为自己辩白过一字,也不曾对民间舆论做任何围堵,任由天下人去评说。
“当日我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回京的,做好了用我一人之死换你母亲和篱儿他们平安和祸乱平息的准备,谁料上苍终究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慕谦满目悲凉笑意望天感慨道:“我从未想过要这天下,最终却阴差阳错地坐了天下,可这天下是用数以万计的牺牲和我慕氏满门的血换来的,慕谦罪孽深重啊!”
第182章 相知(上)
慕荣听明白了,父亲是把如今他所受的这一切苦、扛的重担都看成是赎罪!
在父亲的心中,诸位相公和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都是因他而死,北征八万大军也是因他而亡,慕氏满门被灭也是他的罪过,而接受了楚隐的禅让得了这天下更是背叛了昌盛帝和天启帝。
他之所以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枷锁也要扛起中原这片江山,只因他的心中有天下苍生,他将他所有的忏悔都回向了这万里河山和天下苍生!为此,即便从此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他也心甘情愿!这条赎罪与救世之路,他走得义无反顾,无怨无悔!
慕荣读懂了父亲的选择,因而流下了心痛自责的泪,因为他知道,这一切的肇因皆在他,而不在父亲,只因他拥有那个鬼知道是真是假的帝星命格!
他不知父亲对此是否知情,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父亲再为他而担忧,分心。
慕谦紧握他的手,身上负着千斤重荷,脸上却挂着满足的笑,双眼透着释然轻声道:“不必替为父难过,这条路是我自己的选择。终有一日,我会还天下苍生一个太平盛世!”
有朝一日,当这使命达成,他的罪孽大约也能减轻一些了,多少也有些脸面可以去地府向昌盛帝请罪,向天启帝请罪,向诸位相公请罪,向数万无辜军民请罪,向慕氏门人请罪!在世时余下的罪孽,便是从此刀山油锅、身受无间炼狱之苦,他也一往无悔!
慕荣闻言不由地又想起了慕离手札中的许愿:有朝一日贼佞不存狼烟靖,乱世一统天下清,但愿这天下再无战火纷争,愿这人间再无骨肉离散的悲剧发生!
慕荣的眼神也随之坚定,用力回握住慕谦的手,并用力地点了点头。
慕谦也看懂了慕荣的坚定和决心,欣慰地笑了。
“荣儿,这两年来,为父没有下旨让你回京,你可有怨?”
慕荣微笑摇头:“父亲如今不再只是父亲,而是天下万民之君父,您有您的苦衷,孩儿都明白。”
慕谦一听便知,慕荣人虽不在京城,但他对京中局势却并非一无所知。虽然就现实而言,慕荣是他唯一的继承人,照说将来继承大周江山是理所当然,然而事情却并非这么简单。
或许是上天跟他们父子开了一个玩笑,现如今慕荣作为慕谦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独子,却难以完全得到文武百官乃至百姓的认可,只因他是慕谦的养子,与慕谦并无血缘。
早在即位之初,慕谦就想立刻将慕荣调回京城,这自然是要将他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意思,岂料竟遭到了以白崇为首的一众文臣武将的阻挠,原因便在于此。
白崇也算是看着慕荣长大的,慕谦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跟随他多年、被他视为心腹、知己、兄弟的老部将竟会带头以这样的理由阻止他,还说慕荣尚年轻,当多在外历练。
而让慕谦觉得讽刺的是,曾经一直视他为眼中钉、对他百般警戒防备的老滑头裴清如今倒成了朝野上下唯一一个与他推心置腹的人,并且还是裴清让他认清了当时的形势。
当时裴清劝慕谦,白崇提出的疑虑其实是朝中绝大多数官员的想法,毕竟千百年来,血统在人们的思维里是根深蒂固的。
“陛下可知,朝中大多数人其实还是盼着您能孕育自己的血脉,将来好继承大统,否则陛下以为,白枢相以及朝中诸公何以会那样操心选秀之事,又何以那样积极地进献美女?”
的确,自他登基起,无论是国内诸侯还是乱世诸国都对进献美女一事颇为热衷,究竟是真的为讨好新皇还是别有居心,那自然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了。
是故现如今这皇宫里有三位慕谦不得已留下并封妃的,而这其中大概就属素贵妃最受瞩目。
这素贵妃乃是南境赤月族公主濮阳青。
开平元年春,大周建元伊始,南境赤月族便趁朝廷新立、政权不稳时联合宿方军府兴乱,朝廷最初派去的平叛军被逐水草而居、机动性较强的赤月族为主的叛军打得落花流水。
于是,暴脾气的白崇把个趁人之危的赤月族和宿方军府恨得牙痒痒,更是把在背后煽风点火、暗助叛军叛民的南齐恨得牙痒痒,主动请缨平乱。
于是,他领兵抵达宿方后不到三月便雷厉风行地一举平定了叛乱,并彻底覆灭了赤月族,宿方军府也被从上到下重新洗牌,南齐企图以赤月族和宿方军府乱大周的计划也就落空了。
与南楚的战火尚未平息,吕玄就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向了中原,野心也是够大,只可惜他选的棋子——赤月族和宿方军府都未能成事。
而这濮阳青便是白崇凯旋时带回的赤月族的公主,并将她作为战利品进献给了慕谦。
慕谦本非好色之人,亦不想因此而落下连亡族遗孤都不放过的骂名,且这也不利于日后统一乱世,除了他国进献的美女他不得不留在宫里,大周各地诸侯进献的美女,他通通都赏赐给了功臣,后宫那是罕有的清净。
然而,当他见到濮阳青时却将这一切都抛在了脑后,只因濮阳青的眉眼有八分酷似柴素一!
慕谦明白,这大概也是白崇没有赶尽杀绝、将公主押解回京进献给他的原因。
所以,相较于各地诸侯和他国进献来的美女,濮阳青是唯一一个出于慕谦的主观意愿留下的,并封她为素贵妃,赐居“素心居”。于是很快宫里就传遍了,说皇帝陛下盛宠素贵妃,几乎夜夜都会去素心居。
然而,外人哪里知道,慕谦虽常去素心居,看起来对素贵妃是盛宠有加,可实际上慕谦却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碰过。
每次他去素心居,夜里都是和濮阳青分床而睡的,醒着的时候也极少和她讲话,或静坐冥想,或处理政务,或安静看书,无论濮阳青如何努力地接近他,讨他欢心,慕谦仿佛都无动于衷,对她始终敬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