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再度语出惊人,欧阳烈和百里乘风闻言震惊不已,而慕荣却是丝毫不为所动,仍只是睁着血红的眼冷冷瞪着他。
楚昭眼中的阴险、嘲弄、戏谑甚至莫名的恨意和怒火都一齐砸向慕荣,被适才楚昭之言诛心的慕荣好似终于缓过神来了,看着楚昭若有所思。
起初,楚昭处处针对他,故意说出那些残忍的真相,还有那些本来应该永远是秘密的预言,很明显是想扰乱他的心志,或者干脆就是想摧垮他的意志,因此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楚昭必定是楚天承派来的。
然而,楚昭紧接着说出的惊人之语却又出乎他的意料,他那双眼中虽满是阴险、戏谑、嘲弄,但慕荣却也神奇地看出了几分认真,这个人似乎是真的想拉上他对付楚天承,这就让他有些看不懂了,难道他跟楚天承不是一条心?
不过无论怎样,显然这个人都是不值得信任的。
于是,他终于又恢复了冷静,只是眼中的红色还未褪去。
只见他轮廓更显锋利、表情更显冷峻、眼神更显杀意看着楚昭冷冷道:“多谢阁下好意,不过此事就不劳阁下费心了。”
“哦?”楚昭眼中笑意更甚,好似在嘲讽慕荣一般道:“听大公子的意思,是要放任你的仇人继续逍遥人间?我倒是不知,大公子竟是个圣人君子,连杀亲灭门这种血海深仇都可以罔顾的吗?”
慕荣被他戳到了痛处,蹙了蹙眉,嘴角抽了抽,却仍是强硬回绝:“父亲不是楚天承,他绝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祸乱天下殃及苍生,而我也绝不会让父亲的江山染满无辜的鲜血!至于仇,这是慕家的事,我与家父自有打算,就不劳烦外人了!”
“哈哈哈!”
楚昭猛然张狂大笑,再度看向慕荣的眼充满了躁怒,因为慕荣的话也戳到了他的痛处,就像是在嘲讽他这些年来手上沾染的那么多无辜者的血一样。
就在几天前,他屠尽了楚家皇亲后裔,将他满腔无处发泄的恨意和怒火都倾注在了那些无辜之人的身上。原本他以为,只要他的手上沾染上仇人的血,他就会畅快一些,就可以获得解脱,可事实却并非如此,他只觉得心上的负重又加重了,压得他快要窒息了!
慈母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拥有这样一双温柔悲悯的眼,昭儿将来必定会成为对天下苍生有益之人!”
在这条暗黑的复仇路上,他孤身一人独行了二十年,内心早已千疮百孔,可无论他如何被仇恨驱使,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善良天性却是怎么也改不了的,手上沾染了多少无辜的血,相应的他的心就会忍受多少的折磨和煎熬。
可是,他又不得不在这种煎熬中痛苦地活着,因为唯有复仇才能平息他心中的烈火,只要他还在这世上喘气,胸中那股郁郁不平的仇恨就会一直纠缠着他,驱使着他去复仇,除此之外,他的人生再无活着的意义!
这二十年来,复仇是支撑他活下来的唯一动力。正如楚天承所说,若非给他以继续为复仇而活下去的意义,他在杀了楚天尧之后必定会自我了断,从永无天日的暗黑世界里彻底解脱!
楚昭看向慕荣的眼再度转冷:“该还的东西还了,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既然大公子不肯领情,那在下也就不再自讨没趣了,不过……”
楚昭身体微倾再次凑近慕荣,那眼神就好似慕荣已是他笼中的猎物,胜券在握,势在必得。
“既然大公子不肯和我成为盟友,那我们就只好继续做敌人了,想必今后我们还会有很多交手的机会,还望大公子多多保重啊,可千万不要轻易就死了哦,那样就太没意思了~”
说完,他最后深深凝视了一眼慕荣,随即退开,转身,朝原先的位置走去。
此时,只见苍岳剑芒一闪,欧阳烈的剑不偏不倚地卡在了楚昭的脖子上!
“你想这样就走?!”
楚昭背对着欧阳烈不动如山地站在那里,对卡在脖子上的剑根本无惧,几步开外的追风和凌云也一动不动,好像压根不担心欧阳烈的剑可能一个不小心就划破了楚昭的脖子。
楚昭侧脸斜眼瞟向欧阳烈,那双眸子投射出挑衅的邪笑,用让人牙痒的邪魅口吻问:“怎么,欧阳当家想阻拦我?你,做得到吗?”
“我……!”
欧阳烈语塞,瞪了楚昭半天,又回头看了看慕荣,见慕荣冲他摇了摇头,欧阳烈又转回头看向依然很是嚣张的楚昭,终是无奈地放下了剑,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你……走吧!”
楚昭回头看了看欧阳烈,居然说了声:“多谢欧阳当家高抬贵手,后会有期~”随即便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欧阳烈赶忙回身跑到慕荣身边,看见慕荣好似突然脱力了一般,适才一直紧绷的身体突然松垮了下来,乘风扶着他担忧地喊了一声:“大公子?”
慕荣只觉自己的心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地沉入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身受四面八方海水挤压,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眼前也仿佛一片浑浊无边,可偏偏他还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而且正挣扎在溺死的边缘。
他轻轻推开了百里乘风,缓缓转身,机械地迈步,跨上台阶,踏进帅府,一步一步朝自己的寝院走去。
欧阳烈望着他的背影心疼地喊了一声:“怀霜……”
想说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哽咽在了那里。
一个人究竟要承受多么沉重的打击才会彻底崩溃?
没人知道答案,就像此时的慕荣,他那离去的背影散发着撼动人心的巨大悲痛,他走路的步子明显虚浮,他虽在九门掌门面前表现得那般顽强,宛如一座雄峰屹立不倒,可欧阳烈和百里乘风却是知道的,他的内里早已开始一点点崩坏,他甚至都已听不见周遭的声音。
犹豫良久的欧阳烈终迈开腿想要追上去,却被百里乘风梗臂一把拉住,冲他摇了摇头:“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
欧阳烈看了看百里乘风,又望了望消失在照壁后的身影,终是放弃了追赶。
第177章 大梁一别成永诀(三)
慕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总之当他反手关上房门的刹那,浑身的力气就像瞬间被彻底抽走了一般,一直紧绷着的弦顷刻松了,体内一直被他强行压抑着的洪流便如火山喷发般爆发,一口腥红立时喷涌而出!
紧接着,楚昭那些残忍的诛心之语便不受控制地飞入他的耳中。
“大公子,你可知他们为何会遭此不幸,可知楚隐小儿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如此倒行逆施?”
“因为有人威胁到了他的帝位,因为他怕有人会谋夺他的江山,因为你拥有了不该拥有的东西!慕荣啊慕荣,是你害死了你的母亲,你的弟弟,还有你的妻儿!也是因为你,你的父亲才会被逼上绝路,冯远、林煊、吴启他们才会被诛杀,那些无辜的百姓才会被屠戮,北征八万大军才会被伏击,是你害死了所有人!”
脚下一软,再无力支撑的他便猛地单膝跪了下去!眼前浮现年初过完年节返回驻地时慈母与爱妻、灵儿的临别之语。
“荣儿,为娘知道你智勇无双,不畏艰险,可你要记住,你是有家室的人,万事要懂得珍惜自己,知道吗?”
“大郎,你只管安心去,家里有我,为妻会代夫君尽孝道,照顾好孩子们。”
“爹爹,你要早些回来啊!”
“父亲放心,坚白已经长大了,会代父亲保护好娘亲和妹妹的!”
此刻,这原本温情的话落在慕荣耳边却字字句句皆如刀剑,在他的心上刻下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一阵接一阵剧烈的抽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母亲……”
一声痛入骨髓的深情呼唤,心头被撕裂般的剧痛变本加厉地传来,一行倾世之泪划过脸庞,他抬头望向虚无的前方,眉目之间写满悲恸,男儿泪颗颗滚落。
玉贞,坚白,依风,我的孩子……
人前,他是枢相府的大公子,是一个女子的丈夫,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是病弱幼弟的兄长,是紫耀军的副帅,是大魏不败神话、护国柱石的长子,无论是哪种身份都不允许他脆弱。而人后,在空无一人的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伤心欲绝的孤独者。可即便是悲恸至此,天性隐忍的他都还是闷声自苦,仍旧不肯放肆恸哭。
他颤抖着手自怀中掏出楚昱带来的那根五色长命缕,耳边再度回响起楚昭的话:“慕二公子当场气绝身亡,经楚隐小儿和多名太医反复确认无救后,被狱卒用一张破席裹去乱葬岗扔了,野兽分食,尸首无存!”
乱葬岗……野兽分食……尸骨无存……
手越发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视线里看到的东西也越来越模糊,不知不觉间早已满面泪痕,慕篱往昔的一颦一笑如画般一幅接一幅地不断涌现在他眼前。
“小篱,我回来了!”
“大哥!”
“……对不起,小篱,我回来晚了……都怪我!若我未染上时疫,你便不会去前线看我,也就不会生这一场病了,都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