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顾家三兄弟当中人缘最好的,说话软和手段周到,时时见人未语三分笑。若说顾衡是汪氏最讨厌的儿子,那么顾徔就是汪氏最心疼的儿子。这人从小到大被父母捧在手心里没受过什么苦,因此成亲好几年了看起来还是跟刚及冠的少年人一般模样。
顾衡将书案上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见没什么遗漏了才披着一件竹叶青的直缀站在门楣下微微一揖,“二哥怎么过来了?”
顾徔见他散着衣裳连一条腰带也未系,站在槛下却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俊逸风流。心底就浮起一丝莫名妒忌,熟识亲友常赞他风仪出众,只怕是因为少见这将将长成的顾三郎。
踢了踢脚下不知沾到的什么恶心东西,却怎么也蹭不掉。
顾徔不由心头火起,假意气急骂道:“你就是个孤拐性子,这么个破地方连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也能一住这么多年。咱娘从前不过疏忽大意了一回,你就记恨这么久,几回劝你都不回去,至于这么大气性吗?”
顾瑛端着茶盘过来奉茶,规规矩矩地蹲身行礼,开口低低唤了一声“二哥”。
顾徔打量了一眼祖母收养的小孤女,笑嘻嘻地打趣道:“瑛姑长这么大了,做下亲事没有?二哥认识不少年青才俊,你好好求求我。听说你撒粉裁衣的本事不错,给我做几套家常穿的衣裳,说不得我就能帮你仲成一门好亲事!”
顾瑛一张脸胀得通红,回回见着顾徔都拿这件事打趣。她不愿与人争执,就依旧低眉顺眼地回答道:“这亲事自有祖母安排,万没有我自己去求来的,就不劳二哥你操心了。”
顾徔听她话里有股硬邦邦的冷意,不免讨了个没趣。心想顾衡回回给我冷脸就算了,你这个捡来的小丫头凭什么给我冷脸,都是祖母纵得这两人眼中没有尊长。就有意无意地找茬问道:“你唤顾衡哥哥,却唤我做二哥,这是个什么道理?”
顾衡见他一进屋子处处针对顾瑛,便一甩袖子不耐烦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顾家也没让她入族谱,唤你一声二哥就已经给了你三分面子,还要挑三拣四?要不我从今儿起,让她恭敬唤你一声二少爷,看祖母听到不拿大耳括子抽你!”
这倒是老太太能干出来的,顾徔终于安分下来喝茶。
半天之后才重新拣了话头道:“我听说你好几天未去西山精舍读书了,这样荒废下去可不成,明年秋闱你到底有何打算?你是头一次应考,我却是接连落第两科。这回我若是再考不中的话,简直无颜见江东父老啊!”
顾衡见他神情闪烁,言语间虽是嘘寒问暖,当中却颇有试探之意,心中冷意顿生。
顾家祖上世代行医,顾老太爷在世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夫。他一辈子仁心仁术,修路铺桥从不落于人后,遇着孤苦贫弱半分银子不收反倒自个搭药材。可惜的是名医医人不自医,他五十多岁时不慎感染了肺痨早早就没了。
下葬之时,整个沙河镇的人都过来送行,纸花纸旗插得遍山都是。
独子顾朝山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同茂堂在他手里发扬光大。他行事圆滑跟顾老太爷有很大的不同,极善于与有权势的人有打交道,很快就把同茂堂开到了莱州县城里。直到现在,顾家又新开了两家药材铺子,俨然已经成了当地有名的富户。
顾朝山发达之后就想改换门楣,很早就花大价钱延请名师教导几个儿子。奈何长子次子相继中了秀才之后再无音信,生生卡在进学之路上。
相较之下反倒是老母亲自抚养的幼子读书还有几分灵光,才十六岁就中了秀才。照这样下去,明年大比也未必没有一搏之力。只可惜这个小儿子从小就跟家里离心离德,说不了几句话就要翻脸。现在年岁大了越发任性妄为,每每与外人提及便要摇头叹息。
顾衡心中冷笑,这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黄鼠狼黑灯瞎火地给鸡拜年,一看就没安好心。
顾家长子顾循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因循守旧性情木讷,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一晃年近而立了,还一味地在学堂钻研四书五经。他自个丢不起这个人,去年开始就跟着顾朝山开始学医。汪氏无法,如今心心念念的就是让顾徔这个心肝宝贝给自己挣份体面。
顾衡看破却不说破,笑盈盈地端着茶盏道:“前一向醉酒胡闹,让祖母捉住了,把我关在家里哪都不许去。还说西山精舍自从康先生走了之后,那些学子越发放浪形骸,实在不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二哥一向在莱州县城的学府里读书,怎么晓得这些破事儿?”
顾徔讷讷几句,总不好跟兄弟说,因为你在西山精舍里呆着,所以我才时刻关注那里的消息。
康先生原名康峤,原籍平里店。此人也算是一代奇人,三十岁中了秀才,四十岁中了举人,五十岁才中了进士,可谓是皓首穷经了一辈子。他没有等朝廷的授官,反倒喜欢沙河镇的风景清幽,就修了一处草堂名曰西山精舍,搜罗几个附近的蒙童在里头读书。
没想到后来名气越来越大,不少年轻的秀才慕名而去,俨然已跟莱州县的官办学府齐名。只是去年中秋时,听说康先生被京中一富户聘为西席,西山精舍便渐渐有些落败得不成样子了。
顾衡见他不自在就起了促狭之心,故意叹了几口气道:“二哥有所不知,原本我就极讨厌康先生的课业,又晦涩又繁多,我老早就想转到县学里去了。只是我这个德性你也知道,若是在家里住着只怕天天都要跟太太干仗。到时候别说读书,只怕连块清净地都没有!”
顾徔先时一听他要去县学,脑袋便是一炸。
虽然不想承认,但顾衡的确是顾家三兄弟当中资质最好的,顾徔从师长口里好几次听见对西山精舍顾三郎的夸赞。他一直提着心,再至后来听他自述与汪氏不睦,根本就不想白费这个力气,心头石便放了下来。
最后还笑盈盈地劝解道:“县学里如今也没有特别有名的师傅,你家不家去都无关紧要。我观你皮色不好,先休息一段时间也不打紧。我把师傅们布置的课业差人给你送来,你闲时看看打发时间也就是了,反正离明年秋闱还早,你也不用急于一时。”
这却是顾徔颇为自傲的怀柔手段了,至于会不会将县学里师傅们布置的课业差人送过来,就是以后的事情了。即便顾衡问起,也可以随便拿些别的事由做借口。
顾衡心里冷笑,端着茶盏故意默然了半响,最后才别别扭扭地道了声谢,顾徔脸上的神情也越发和熙。远远望去,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着实让外人羡煞。
气氛大好之下,兄弟两人不免推杯交盏。顾徔向来自诩千杯不醉,不知不觉间就被这个小自己六岁的幼弟灌得烂成一滩泥。
他迷瞪着一双醉眼大着舌头笑道:“大哥其实比我还要着急,说这么多年费着家里的银子连个举人都捞不着,大嫂的娘家人都开始在背后笑话,他这才下定决心,跟着父亲学做生意。其实我心里知道他的那点小算盘,就是怕我日后跟他争家产。”
顾衡垂下眼睫没有做声,只是又往他的杯里倒满了酒水。
这名为秋露白的美酒是一种米酒,酒质纯正而气味芬香,从夏季开始酿制,秋高气爽之时酿熟,在酿制过程中加入花露一类的串香材料,因而独具特色。酒是他背着祖母私自藏下的,今天若不是为了掏顾徔嘴里的几句老实话,他还舍不得拿出来。
顾徔果然喝醉了,伏在桌子上吃吃地笑,“不过是一间医铺两间药铺,说实话这点家产根本就没放在我的眼里。我要是中了举人中了进士,不知道会有多少大商家大店铺依附过来。我会看得起这点蝇头小利,真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拍着顾衡的肩膀,一副亲亲好二哥的模样,“莫要怪咱娘,谁叫你生的时辰不好,害得她当年差点死于血漏之症,一到冬天就犯头晕症。偏偏你年龄稍长之后,又处处跟她犯克。她常念叨,若不是顾着一点母子之情,兴许当年就把你溺死在马桶里了。”
顾徔因为酒水上头脸色涨得通红,一脸的义愤填膺,“连畜生都知道感恩,人难道还不如畜生不成?如今你也大了,见了她的面还一口一声太太,连声娘都不肯叫,不是往她心头戳刀子吗?其实你多做几件讨她喜欢的事,娘俩之间的隔阂自然就会慢慢消失。”
若是没有那些梦境里的往事,顾衡几乎要信以为真。
当年他外表愤恨忌俗,心底却难免奢求那点仅存的母子温情。为了顾家上下一众人等的名声,为了汪氏偶尔几回温颜,他故意漠视了顾瑛眼中的恳求,在秋闱之前巴巴地搬回莱州县城准备应考。
结果一番至真赤忱,却被汪氏一碗所谓的补药祸害得半点不剩。
看着顾徔醉后丑态百出肆意张狂,顾衡心中悲愤之后只余一片荒凉。这就是他的家人,这就是他的亲兄长,人人都精于算计。只有他这个自以为是的聪明人,却像傻子一样被人玩弄股掌之间。
第十章 灶间
顾衡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就不耐烦再跟这等人周旋。到门外喊过顾徔带来的小厮,将人胡乱丢弃进随行的马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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