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至今还记得她的手修长有力,是一双做惯活计的手。近乎透明的指甲在阳光下泛着粉红色的微光,从里到外坦露着一股子健康的活力。
再后来场中那些饱学的师长们再讨论了些什么,李厚德是一个字都没有记住。他近乎珍惜地吃光那张面饼,嘴巴里充满新鲜麦子的余香。
好久之后,他才打听到这女孩是顾衡的妹子。而顾衡是学院里性情最为孤傲最难结交的人,嬉笑怒骂皆由心,对他们这些新进门的小弟子们向来是不屑一顾。
李厚德无数次期冀还能再见到顾家的姑娘,但却是无数次的失望。姑娘送了那一回吃食之后,就再也没见了踪影。
想想也是,顾家虽然是沙河镇土生土长的人,但这一辈的顾家主人顾朝山已经在莱州城里站稳了脚跟,顾衡和顾家姑娘多半在沙河镇住不久远了。
再后来,李厚德无意当中听李婶娘说起顾家姑娘真正的身世,竟是顾家祖母在很多年前收养的孤女。
李家父母对此不免有些迟疑,但李厚德沉寂许久的心又砰砰乱跳起来。他想虽然自己家境贫寒,但若是自己好生努把力在来年考中举人,是不是就可以到顾府去求亲了?
两家大人都没把话说破,只当作寻常的亲戚来往,所以一顿晚饭吃得是宾主尽欢。
张老太太把客人好生送走之后,回头就看见小孙子一副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模样。
不由好笑道:“从前我听资圣寺的大师傅讲经,说君子重五艺,讲究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看看你这副不甘不愿的德性,好像人家明天就要过来抢亲一般!”
顾衡悄悄望了一眼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的顾瑛,稍稍有些扭捏道:“您这不是给我添堵吗?明知道我对我妹子的心思,还巴巴的领人过来相看。眼下她年纪还小呢,您着急上火个什么劲儿?”
张老太太没好气地啐他一口,“亏得你还是我亲孙子,就你这副吃着碗里的护着锅里的德性,真是让人恨不得敲你一棒子。明明是个挺聪明的孩子,做起事来却顾头不顾腚。”
老人家把声音压低一些,“瑛姑的生身父母也不知猴年马月才找得到,毕竟已经时隔太久。说句不好听的,她若是一辈子顶着顾家姑娘的身份,你是不是就准备让她一辈子不嫁人?”
顾衡瞠目结舌地愣在当场,他倒是从没想过这层。
在他看来,这辈子有那场大梦的预示,自己不说是无往不利风生水起,但也能混得人模人样,起码能将自己在乎的人牢牢守护住。却绝没想过,若是事情没有朝自己的意图发展,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张老太太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心善的好孩子,要不然也不会开口让瑛姑日后跟着你。但你要晓得,她最是个死心眼的人。若是你让她等,她真的会信守承诺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娘。”
老太太勉强笑了笑,“日后我眼睛一闭看不到这些烦心事,可周围的邻居免不了要说七说八……”
顾衡从前对这些事情从不过心,此时却忽然想起从前的顾瑛是不是因为对自己无望,又怕留在顾家引人议论,这才无奈答应了和童士贲的婚事。
而童士贲为了和叶谣仙长相厮守,不过是拿顾瑛这个正室做了挡箭牌。可怜自己半辈子汲汲营营,却看不清眼皮子底下的这点纠缠。
夜风轻拂已是秋末,门外闪过一角黛青色的裙摆。
顾衡微微一笑道:“还要请祖母在瑛姑面前多说几句好话,这些乱七八糟的相看便也罢了,只一条不许她动心。让她再等我一年,无论找不找得到她的生身父母,我都会风风光光地迎娶她进门……”
黛青色的裙角似乎羞不可抑,在夜色中微微一晃就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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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零章 斟酌
刚进四月, 莱州城里反常一般甚是干燥, 抬头望去可说是晴空万里, 空气中似乎放把火就可以燎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空荡荡的,连行人都没有几个。
方县令站在廊下眯着眼打量着明晃晃的院子, 几株花树都蔫儿头巴脑的垂着枝干。早上无论花匠浇再多的水,一个日头就能将地上的土层晒得发白干裂。
一旁的马典史小心陪笑道:“小的扳着指头仔细算了算,自打年后好像一直干着。就连上个月进了谷雨,老天爷也没撒半滴水。我问过那些积年的老人, 都说今年多半是大旱之年,只是不知要持续多久。”
他叹了口气,满脸愁容,“咱们莱州城可做耕种的土地本来就少, 若是过几天还栽不下麦苗,只怕秋天时粮食多半要欠收了。”
方县令今年不过三十二三岁,颌下蓄了短须,模样看着甚是英伟。
他摇摇头道:“莱州不过是个偏远小县,每年核定的税赋都是有限。上头知道咱们的难处,年年都是以粗盐代缴一半的税粮。上头既然如此体恤,我们自然要领会其中的好意。盐场里的盐若是能早些售卖,也好为受灾的乡亲们谋些福利!”
马典史在心头欣羡地想, 自己什么时候能把这种利己自私的话, 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忧国忧民, 那这官场的修炼功夫也就到家了。
方县令整了下衣襟, 闲闲喝了一口泡得恰好的毛尖淡淡道:“大江南北的各处盐场倒是不惧干旱, 这日头越大对咱们的好处越多,只是免不了要让那些灶工多辛苦几回罢了。”
大热天儿在火炉旁边熬盐,没份儿好体力是坚持不下来的。
方县令吹了吹茶碗中的叶沫子,沉吟道:“盐场如今虽算作是官办,但我却不好出面。你多下去盯着些,工地上多备些解暑的汤药,回头人人再多发两成的工钱。”
马典史自然小心应是。
随即笑道:“也不知顾秀才说了些什么,盐场里的那些苦力对他信服得的很,每天都加班加点的干,这个月的产量比上个月也许又要高上一成半。我听底下管事儿的人说,照这样下去咱们的库房又要重新扩建了。”
方县令微微一笑,极为满意地点点头。眼下他已将马典史视为心腹,有些话就不用再收着藏着。
遂直截了当地道:“听了顾衡改进建议后,莱州城的这处盐场应该是周围几个县产量最高的,他还算是有几分真才干。说起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该不该后悔,前些日子将盐卖给那个南陕来的行商着实太过冒险,毕竟不知根底……”
马典史这些日子只要有闲空就时时跟在顾衡身边,学他读书人说话行事的作派,特别是琢磨那些不好宣诸于口的弯弯绕。
顾衡也愿意提点他,时常有意无意的教他一些与上官的相处之道。
马典史虽只能学一些皮毛,但渐渐的一颗从不知变通的脑袋瓜子如同开了窍一般。当然有时候也疑惑过,这个年轻人怎么懂得这么多官场上的潜规陋习?
此时闻听方县令的感叹,一时福至灵来,就小意道:“看着白花花的盐变不成白花花的银子,其实小的心里比大人还要着急。那个南陕来的行商前前后后不过买了几百石的精盐,根本就无伤大局,大人后悔不后悔都无关紧要。”
方县令捋须一叹,一脸的江山社稷黎明百姓。
“那是你不知道,那位行商离开莱州城之后又跑了好几个地方,总共收罗了上千石的精盐,租了槽船浩浩荡荡地送到北方去了。我后不后悔都是小事,只是看着县下子民今年不好过,心头略有些不虞罢了。”
马典史不由暗自咋舌,这下终于知道方县令为何闷闷不乐了?
顾衡一出手就将盐场的出产翻了几番,所以他说明年有大灾时,方县令和他都信了个十成十,连南陕行商出了五倍银子都没怎么动心。
万万没想到这个所谓的大灾就是干旱,按道理来说盐场的出息在这种旱情之下根本就不会有太大影响。
原先金宝贝一样捂着舍不得卖的东西,只怕接下来要烂大街了。方县令的话里话外虽未有责怪之意,但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从手里溜走,只怕是个人心头都在滴血。
马典史想,这做主卖也是你,不卖也是你,如今放这些马后炮有什么用?
他脸上却是一脸惶急,连连搓手顿足不已,“看着粗鄙不过的南陕汉子,没想到竟然有这样大的神通。早知道我就该做主多卖些给他,这下子后悔也不成了。难怪不得顾秀才老骂我前怕狼后怕虎,做不成大事!说来说去全是我的错,大人千万莫挂怀!”
顾秀才曾经说过,上峰是没有错的,错的永远是底下办事儿的人。
他觑了一眼后压低声音道:“本来改进盐场机关是顾秀才所为,就是因为他,产量才提高了好几成。别的事就算了,只是他老早就断定两淮今年春天有大灾,所以咱们才一股脑地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上头,现在想来总有些太过……悬乎。”
马典史不习惯背后说人,他对顾衡的为人处世虽然信服,但总觉得对方太过年轻,心里就不免犯嘀咕。
“……这幅光景虽然干旱,也算不得是大灾之年!您没去看过,库房里的盐已经码成小山一般高了。那个行商给的价钱也合适,咱们顾及这顾及那胆子太小了。实在应该多走些货才是,只不过现在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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