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冷?”她大着胆子,摸了摸他的手心。
确实温热得很。
“是因为喝了酒吗……”她还未说完,只觉手一紧,居然被江怀越反手握住。她一愣,抬眼望向他,正撞上他的目光。
直望到心底的那种目光。
他的眼睛很多时候给人的感觉似乎过于冷厉,美则美矣,却让人不太敢于直视。现在倒是消减了几分乖戾与阴狠,但仍是缺少柔情,只是直接的,如同无形之刃一般,直刺入她的心间。
相思心弦跃动,手被他攥着,动也动不得了。
江怀越的眼神逐渐逐渐缓和了几分,她端详着他,却又觉他的眼神在缓和的同时,似乎有些渺远迷离。
“大人?”相思谨慎地凑近了,唤着他。
江怀越的神思本已如春风骀荡缥缈浮沉,忽被相思一唤,连忙收拢了散乱的神思,端正道:“干什么?”
她笑道:“我以为您喝醉了。”
“没有。”他断然否认,然而脑海中不时浮现各自凌乱的想法,这让他有些不安。
相思还在夸他:“上次在和畅楼,就听镇宁侯说您酒量不错,不过……”她话锋一转,抿着唇笑,“我在教坊里见过太多喝醉的男人,清醒时都是衣冠楚楚温文尔雅,一旦醉了就大哭大笑,还有些话多得拉着姐妹谈天说地,恨不能将祖宗八代做过什么小吏都说与我们听。我在想,大人如果喝醉了不知会是怎样?”
江怀越撑着下颔:“我就没有喝醉的时候,你不必异想天开了。”
“真的?那你再喝三大杯怎样?”
“不喝!”
“既然不会醉,为什么怕喝?”
“……那你为什么非要叫我喝?”江怀越觉得她越发难缠起来,执拗了几下,还是被那激将法擒获。他在慢慢饮酒的时候,眼睛一瞟,就注意到相思始终都在窥伺自己,好像真的很想看他是不是会醉倒一样。
他倒是不会像她说的那样,什么喝多了就话多兴奋,只是仍旧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相思却一会儿冒出一句,总之是不会安静。
不知不觉间天色越来越暗沉,本就是阴霾天气,时间已临近黄昏,船内自然更是光线昏暗了。相思不顾江怀越的劝阻,执意去翻箱倒柜寻找烛台了。等到寻着了之后,回头高兴道:“大人,你不用怕黑了。”
……
她诧异地发现,就在这短短一会儿时间内,江怀越已伏在桌边,好像睡着了。
相思小心翼翼地捧着烛台回到了桌边,犹豫再三,还是没点亮蜡烛。
大人,是醉了么?还是太累了?
她悄寂地坐在他对面,过了一会儿,见他还是沉睡着,便按捺不住地挪到了他近旁。原本披在肩上的斗篷滑落到了地板上,相思扶着桌沿为他捡拾起来,握着那斗篷踌躇了好一会儿,怕小小的动作就将他惊醒,终于还是将之放在桌上。
随后,屏声息气地同样伏在了桌上,与他就在同一处趴着。
长风浩荡横掠茫茫秋水,船内却是寂寂无声一片沉静,昏暗光线中,她只能朦朦胧胧地看着江怀越的侧脸。此时的大人,不再是平素那般倨傲刻薄,倒显得宁谧安闲,美好得好似清水沉玉,无瑕温润。
她怔怔地看,看了许久觉得还不够,便伸出手指,轻轻地按住了他的袖角。
不敢再去摸他碰他。
就用指尖,轻且牢地按住那一角袖口。然后,抿着唇,眸子里慢慢浮现笑意。
这一刻,大人他……是我的。
*
或许是病后身体还未彻底恢复,今日又忽然大悲大喜的缘故,相思趴在桌边静静看着江怀越没多久,自己反倒觉得困意袭来。她本意是想闭着眼睛稍微休息一会儿,可没想到这一合眼,居然就真的睡着了过去。
画船在黄昏湖面起伏漂流,四下里除了风声水声,唯有轻浅呼吸。
她才合拢眼睛没多久,江怀越就睁开了双目,坐直了身子。
相思是真的睡着了。
画船轻轻晃,杯中残酒随之漾动。琥珀般的美酒,弥散着醇厚的味道。他低眸,取过桌上的斗篷,盖在了相思的身上。
手抚过她的肩头。
只一瞬,若再往上几分,便是凝脂似的脸颊。若再往里几分,便是娇憨微启的丹唇。
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唇上。
却只是看,眼神深邃,好似幽潭静映,闲花落入后,转瞬便沉至千尺水底,不见踪影。
随后,他转过了视线,望着微微晃荡的杯中残酒,举杯慢慢品味。
辛辣的感觉在舌尖侵绕,逐渐蔓延至心底。
*
暮色越来越浓重了,湖上风声萧飒,江怀越透过窗户往外看,隐约望到有小船正快速朝这边驶来。他认得出,正站在船头的正是先前被他赶回去的那个番子档头。
此时又匆匆追来,想必应该是有事发生。
他没有惊动相思,轻轻出了船舱,来到船尾。那个番子档头见了他,才想大声回报,被江怀越做了个手势制止。
“督公……”那人连忙放低了声音,急切道,“宫中传来万岁口谕,说是让您尽早动身,以免夜长梦多。”
“尽早?”江怀越一挑眉梢,“之前说是两日内。”
“听那意思,是叫您今夜就启程……据说那边越来越乱了,当地官员根本不敢据实相报,万岁这才要求大人尽快启程,务必将这场骚乱镇压下去。”
江怀越微微一怔,若是以往,最多也只是少休息一晚,连夜动身离开京城。然而现在……
他略一思忖,挥手示意档头先在外等候,随后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船舱。
船中已是昏暗一片,几乎没有光亮,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相思伏在桌上睡觉的身影。他迟疑了一下,坐到她身边,点燃了幽幽烛火。
一点橘红色的光焰忽忽燃起,晕出了浅淡光亮,照拂在相思的脸上。
江怀越静默注视片刻,才想将她叫醒,相思却似乎有所感应,迷迷糊糊睁了睁眼睛,随后讶异地道:“大人?你怎么醒了?”
“刚醒,你却睡着了。”他淡淡说着,将原先放置在她面前的烛台往中间推了推,“相思,我们要回去了。”
相思还有些迷茫,看看外面的天色,才回过神来。“天都黑了!您送我回淡粉楼吗?”
江怀越点了点头,随后看她一眼,道:“先派人送你回去……我得走了。”
“走?去哪里?”她更加疑惑了。
“保定府。之前跟你讲过。”他见相思一脸震惊的样子,便又解释道,“宫中有旨意,必须今夜就走了。”
“什么事这样着急?!”她不由问出口,又生怕他不肯回答,焦急道,“是不是十分紧急又危险的事情?不然为什么本来说后天才动身,一会儿功夫又催促您启程?”
“只是一些百姓散布谣言罢了,我去核查了就会回来的。”他还是没细说,望向窗外叮嘱道,“你回淡粉楼后,自己当心。”
相思心中怅然,忍不住道:“大人,您自己更要小心才是……”
江怀越侧过脸看看她,眼里居然浮现几分笑意。“我又不是去上战场,有什么可小心的?”他顿了顿,又道,“倒是你,别什么苏公子王公子见个不停。”
相思瞥他一眼:“那您还不如将我带走,免得背后猜忌。”
“胡说八道,我是去办公事,怎么可能带你走?”江怀越说罢,收起还未干透的蟒袍,相思见之前那个银盒仍在桌上,不由伸手想拿,却被他随手带走。
还没等她开口,江怀越已经打开了船舱,步至船头。
相思连忙跟随其后,江怀越叫来一艘小船,吩咐手下将她送回。那些番子都是识趣之人,只知服从不会过问。相思默默无言地登上了那艘小船,犹豫回望之际,只见画船船头光影朦胧,江怀越独自留在那里,素袍飘飞,眉目沉静。
不知为何,明明只是寻常画面,却让她心生怅惘,如有所失。
原先在船上说过一些话,此刻觉得都是浪费,该说的,似乎什么都没说。可是今夕过后,明日便要分隔山川。酸涩之感袭上心头,然而当此情形之下,却什么都不能再讲。
她甚至,后悔没有在江怀越走出船舱的时候,抱他一下。
“大人,您多保重……”她只来得及说了这一句,小船很快调转了方向,载着相思朝湖岸那边驶去。
水波漫漫,灯影烁烁。江怀越目送相思乘船远去,最终隐没于沉沉夜色间。番子头目这才敢道:“督公,小的刚才听船工们说,保定那边都已经有人夜间出行就被掏了心肝,很多老百姓都说是妖人降世,还说……”
他犹犹豫豫不敢再往下说,江怀越扬起眉,冷哂一声:“妖人降世,正是因为天道大乱,这大乱的缘由,便是因万岁宠信奸宦。若想要天下太平,必须让我这奸宦以心肝相偿,血肉相抵,我说的可对?”
番子头目悚然拜倒:“督公既然知晓,为何不向万岁言明,就这样前去保定府,小人只怕……”
“我知道,万岁就不知道?此事既然因我而起,万岁自然要让我前去解决。弄好了,便是镇压有功,弄砸了,我被那些愚民生吞活剥了,也是罪有应得。”江怀越言既至此,不再多说什么,撩起衣衫跃上小船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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