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看了看,便扭过脸去,望向了被厚厚帘子挡住的内室。
“贤妃娘娘。”江怀越唤道。
金玉音躺在里间的床上,浑身冷汗,发髻散乱,好似死去了一般。
本来应该满是婴儿啼哭众人恭贺的屋子里,现在只有她一人。
犹如孤魂野鬼,狼狈不堪,虚脱得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她几乎断送了性命,但是婴孩出生后,她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孩子就被抱了出去。
再后来,她听到了太医的话语。
孩子,终究没有活成。
就像她想的那样。
在太医们忙着救治的漫长过程里,金玉音的脑海一片空白,她甚至根本没有去想,那个刚出生就被从她身边抱走的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也不愿去想他们会如何紧张地救治。
直至那个宣告传来,她那颗已经形同死去的心,才真正结了冰,裂了缝。
而后,江怀越的声音又响起。
他果然还是来了,是来看看她会不会难产而死?还是看看那个孩子,是否已经死去?
金玉音虚弱地笑了笑,哑声道:“江掌印,你来了。”
江怀越回过身,屏退了屋内的其余人等之后,才隔着帘子,沉声道:“娘娘,你用了催生药,是不是?”
金玉音望着缀着流苏的床幔,没有说话。
江怀越深深呼吸了一下:“在乾清宫那边的时候,你假装腹痛难忍,却不让稳婆接近。直至众人将你送上辇车,你才趁着那个独处的机会,服下了事先带着的催生药。因此回到长乐宫之后,你开始真正阵痛……那个孩子,是被你强行催产而死的。”
她紧抿着唇,过了片刻,才道:“江掌印,你就这样对待一个刚刚从鬼门关闯过,孩子却因早产而死的母亲?你说的催生药,只是无中生有的杜撰!”
“娘娘,你还要坚持到什么时候?”他站在帘子那端,颇感可悲地冷哂了一声,“要不要我告诉你,贾有立和胡容都已经先后招供,说你曾在刚搬去太液池之后,独自去崇智殿参禅静坐,而裴炎则带着一名陌生的年轻內侍进入了崇智殿。在他进入大殿后,裴炎与其他宫人全都退下,整个佛殿之中,唯有你与那人相处良久。事后,你们说这位內侍精通佛理,是专门唤他来为你讲解经书的,可奇怪的是,其他人却都说在宫中从未见过此人。而且,在来去数次后,他也就此不再出现……”
金玉音躺在那里,紧紧攥着被褥,双目盯着床帐间悬垂的金银角坠。
“若不是这次东窗事发,娘娘是打算瞒天过海,用你与表哥沈睿的孩子来冒充为皇家后代吧?”江怀越顿了顿,又道,“娘娘真是胆大妄为,竟连外男都敢引入宫苑,还与其私通往来,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事情暴露,两人连带那孩子都会死无全尸?”
金玉音的唇边浮起一丝冷笑。“你现在可以尽情诬陷我了,是不是?我是见过一名內侍,他后来去了哪里,我又怎会知晓?还有我的孩子,出生不久就没了气息,却还被你如此侮辱……江怀越,你的心,还有半点人情吗?!”
“诬陷?娘娘到现在还是如此自信?”他摇了摇头,“只要我将曾经见过那个陌生內侍的宫人们带到沈睿的尸首前,他们一经辨认确定,你与沈睿的私通行径,就是毋庸置疑,铁证如山。事已至此,你还要强横到几时?!”
刺骨的寒意直灌全身,金玉音的嘴唇都在发抖。
“你……你说什么?尸首?”她死死抓住被褥,试图控制自己,然而身子却抖得厉害,“你把他杀了?!”
“不,他是自尽的。”江怀越静默片刻,缓缓道,“为了救你一命,不给我们留下活口,他用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脏。然而他没有算计到,就算他死了,只要尸体还在,我自然能让人前去辨认指证。”
金玉音紧紧咬着嘴唇,本就干裂的唇间渗出了带着咸味的血。
“贤妃娘娘。”他漠然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再诡辩到底,说不定万岁还能念及旧情,给你个痛快。”
他说罢这话,也没有想要得到什么回音,只是站立片刻后,才准备回去复命。才走到门口,却隐隐听到重重帘幔后,传来了低抑断续的声音。
江怀越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起初,他以为是金玉音在低声饮泣,然而过了一会儿,他才清楚地确定,那忽高忽低,若断若续的,不是悲泣,而是一种听了就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声。
寂静的内室中,金玉音笑得难以抑制,散乱的长发被冷汗濡湿于颈畔,幽深的眼眸里迸出了泪光。
江怀越没有再停留,他打开屋门大步而出,朝着满院惶恐不安的內侍宫女道:“看住她,在万岁下旨之前,不准她出任何状况。”
众人惊骇着跪了一地,他从人群中走过,头也不回地出了长乐宫。
*
江怀越缓缓步上乾清宫长阶的时候,天际已经泛出白光。
推开殿门,烛火扑簌而灭,唯有青烟仍在袅袅弥漫。
承景帝犹如无魂的纸人坐在空荡荡的宫室内,直至江怀越叩拜完毕,才阴郁着问:“怎么样了?”
“贤妃生下一名不足月的女婴,因为婴孩太过虚弱,太医们全力救治不果,没能活下来……”江怀越道,“万岁可以召见太医,询问婴孩情况,据臣当时所闻,太医的意思是,孩子大概只有七个月大小,是被人强行催生出来的。”
承景帝只觉喉咙发堵,手脚发凉。
“还有,负责审讯的人刚才回报说,太液池那边有不少人招供,曾经见裴炎带着一名陌生內侍进入崇智殿,与贤妃单独相处。那个时间,应该是在贤妃搬去太液池不久。”
承景帝眼神沉郁,哑声道:“当时,她已经散布了怀孕的口风,而太医们也经过搭脉确定她确实有了身孕。”
“对。但其实那位躺在帘子后,伸出手给太医搭脉的人,是宫女小穗。”江怀越沉稳道,“小穗被万岁临幸后,因感觉不适而去司药局抓药,被司药局的女官诊出受孕,私下将此事告诉了贤妃。贤妃恐慌自己尚未生下龙子,小穗却阴差阳错地率先得孕,她顿感地位受到威胁,便派裴炎将其抓走,后来又串通内安乐堂和安息堂的人,伪造了小穗死亡的消息。实际上则趁着搬入太液池的机会,将小穗带进了团城,以保护她为借口,将其软禁扣押。这样一来,既可以使得小穗怀孕之事不被泄露,也可将其作为自己的替身,以便于欺骗太医。”
“那她为什么还要跟人私通?!”承景帝强压怒火道。
“臣以为,贤妃孤高骄傲而心思缜密,因此不满足于仅仅依靠小穗腹中的孩子李代桃僵,而是希望自己也真能受孕,这样也要比伪装怀孕安全得多。于是她情急之下让表哥进入宫苑,数次私会之后,居然果真受孕,只不过时间要比小穗晚了近三月。这也就是为何她如今生下的婴孩大概只有七个月左右的缘故。”江怀越顿了顿,又道,“另外,金贤妃自己懂医理,后来也曾收买了太医司徒朗,臣怀疑,她是很早就知道小穗腹中孩子是男,而她自己千方百计怀上的,却是女胎。这也更加使得她要用小穗之子,来代替自己所生的婴儿。如果臣没猜错的话,假如这件事没有败露,小穗生出皇子之后,必定会被马上灭口,连尸首都无处可寻。而金贤妃也会与此同时服下早就备好的催生药,将自己腹中的孩子打下,处理得干干净净。这样一来,众人只知贤妃生下皇子,谁又能想到这孩子另有生母呢?”
承景帝听罢,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过了许久才面无表情地道:“她已经知道沈睿的死讯了?”
“是。而且臣也告诉她,太液池的內侍已经招供。”
承景帝心情复杂地闭上双目,缓缓道:“那她,是怎样的反应?”
江怀越看了看他,道:“启禀万岁,贤妃她……只是发出笑声。”
“笑?”承景帝睁开眼睛,惊愕道,“你说,事到如今,她居然还在笑?难道是疯了?”
江怀越垂下眼帘,低声道:“臣觉得,那是一种充满不甘而又无望的笑吧。臣斗胆请问万岁,曾见过贤妃发自内心地高兴或者悲伤过吗?”
承景帝愕然,他见过贤妃笑,眉眼间满是温柔,也见过贤妃悲伤,郁色淡淡,欲说还休。
可是,如今回忆起来,她的喜,她的哀,似乎全是恰到好处,全无半点越线。而荣贵妃与已故的惠妃,她们高兴时真可谓兴致洋洋,发怒时执拗难缠,悲伤时恸哭不已。原先他曾觉得金玉音温婉有度,而现在被江怀越这样一问,承景帝自心底里寒凉四起。
那个端庄淡雅的金玉音,她的心里,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欢喜与悲愁,还是说,她始终都戴着妥帖的面具,对待每一个在她身边经过的人?
承景帝用力揉捏着眉心,颓然许久,道:“她的事情,朕不想再多问了。怀越,你给朕处理干净。”
江怀越眼眸一收:“遵旨。”
承景帝又发了一会儿怔,忽然道:“小穗还在宿昕私邸?还有那个孩子也是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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