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枪|刺穿了棉甲,惨呼响彻了雪岭,每个人都在生与死的界限间拼命追逃,没有一个愿意匍匐求饶换取生机。
这一场血战完全是力与力的抗衡,虽然抢先一步在女真人抵达绝命沟之前,就已经在各处安排好潜伏,但是江怀越率领出城的队伍毕竟还是势单力薄。然而就是这区区几千人,既有充当诱敌的前锋,又有潜藏山峦的伏兵,还有全力断后的关键人马,如巨浪翻天席卷而来之势,将女真主力军斩杀得丢盔弃甲,就连将领都被射死于乱军之中。
*
绝命沟冰雪被鲜血侵染,大获全胜的明军踏着满地尸体继续前行,沿途一路召集来的各处卫所精锐部队亦加入其中,人数逐渐壮大。
辽东总兵费毅得到前方胜利的讯息后,心念一动便有了盘算,若是此时立即出兵,最后即便胜利,功劳只怕都记在江怀越身上,还不如稍稍迟缓,等他的人马与女真军剩余势力拼个你死我活,这边再全力出击,便可将对手一举消灭,既不算延误军情,也可以将战果据为己有。
当此之时,江怀越所率领的人马已经先行压至女真营地前方,与剩下的数万敌军形如对峙。女真主将已然得知绝命沟战果,判断出倘若连山关大军再来联合攻打,自己这一方恐怕胜算不大,故此一声令下,全线出击,势要将江怀越的这支前锋军扑灭气势,以振军威。
厮杀再起,血肉横飞,前锋军几乎可以说是以一敌十,完全凭着勇猛无畏之力与女真军殊死拼战。
原本以为可以马上等到后续援军,然而女真敌军的攻势猛如滔天巨浪,连山关的主力却还未出现。
江怀越的一身银甲已经染红,原本清隽的脸容尽溅鲜血。
一支迅猛流矢射来,他于拼杀中无暇闪躲,箭尖穿透铠甲缝隙,直刺入后背。
钻心的疼痛让他跌落马背,前方敌军副将正好望见,急速持刀赶来,寒光闪现,直落咽喉。
他拼死横刀相格,虎口被震得发麻,然而对方身强力壮,一刀不中又是一刀,招招狠辣要取性命。他咬着牙在乱军中抵御追杀,温热的鲜血从脸颊流淌而下,顷刻就凝固成痕。
后背处的箭伤严重制约了他的行动,步履艰难间,他已竭尽全力抵挡攻杀。
急促的呼吸,凌乱的视线,四周尽是互杀的身影。
本以为凭着将计就计的安排,利用内奸散布假讯息,可以联合连山关人马一举拿下女真全军,然而最后也许还是功亏一篑,他在这样的时刻,心里涌现的却不是对费毅的痛恨。
寒白刀光再起。
他忽然间想到的,却是一直铭记在心里的,那个抱着琵琶坐在高台珠帘之间,纤纤玉手抚过琴弦,拨弄出青山碧水摇曳芳姿的身影。
他不想独留她在这世间。
哪怕为此背负世人当面奚落与背地嘲笑,他也愿意承受。十五年独行寂寥昏黑的天地,本就已经以坚硬铠甲冰封了一颗心,却愿意为她无声卸下防备,与她长留在风清月白间,坐于丹桂树下,静看星辰明灭,云絮轻柔。
可是她,现在是否还在连山关城中,等着他获胜归来的讯息?
……
遥远处,号角声呜呜响起,回旋于浩茫的原野间。
雪尘飞扬,铁骑驰骋,赤金色旗帜在刺破云层的阳光下飒然招展。
正在鏖战的双方人马都为之震动。
千军万马奔袭而来,如决堤大浪冲袭无尽。
长刀挥斩,血光横溅,原本以为已经稳操胜券的女真人受到后方袭击,一时间局势突变,风云再起。
那一支铁骑大军训练有素,在主帅率领下横冲直撞,冲垮了女真人的两道防线,直接杀入原本就混战一片的战场。
本已陷入危险境地的明军前驱队伍重振士气,与其形成合力全面反攻,在濒临崩溃的绝境中,彻底放手一搏,再无回环余地。
*
这一天严寒刺骨,连山关城门紧闭,相思心急不安,离开了小院来到戍楼。
她登高远望,灰白云间阳光惨淡,照耀了千山层岭,一片空寂。
可是耳畔却似乎响彻声音。
厮杀声不绝,如一波又一波的洪浪,冲撞着即将崩塌的心门。
秦淮河上清吟弹唱的时候,淡粉楼内描眉梳妆的时候,她从未想到过,某一个骤雨初歇的午后,会在那个寂静水榭,解衣宽衫,跪在那个冷寂绝情的年轻人面前,请他要了自己的身子。
然而在那难堪的时刻,她也绝对不会想到,此后数年日日夜夜,会为他辗转反侧,忧心欣悦,落泪欢笑。
即便是诀别离去,沉默生活于魏县一隅之时,她也未曾想到过,在她的人生历程中,竟然还会义无反顾去往千里外的冰封辽东,两军对战的修罗地狱。
这一切,只是为了他,为了身穿藏青银纹曳撒,在满地积雨间飒飒而过,在月缕风痕水榭中闭目静憩的,那个人。
哪怕他是众人明里暗中都鄙夷的太监。
可是如今他却身披战甲,以原本清隽秀逸之姿,在冰雪间拼死杀敌。
他是她心里的男人,无关于真正的身体。
……
这一天她始终留在戍楼之上,望断了天云变幻,野鸟飞投。
茫茫雪原再度被黄昏笼罩,一切寂寥而邈远。
满城老幼都在等待大军的归来。
夜幕初降时,远方隐隐约约出现了飞舞的旗帜,黑压压的人马向着连山关缓慢靠近。
第154章
“大军回城了!”
高高的城墙上传来了士兵们欢欣鼓舞的喊声, 厚重城门缓缓打开。
原本还不算明亮的城楼上, 很快悬挂起更多的灯笼, 远远望去宛如苍茫大海间升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明月。
连山关的百姓们纷纷涌上主城大道, 沉寂已久的街道上顿时人声鼎沸。相思心急慌乱地奔下戍楼,随着涌动的人潮来到城门处, 已见密密压压的骑兵当先到来, 其间帅旗飘扬, 飒飒生寒。
奇怪的是, 帅旗有两面,其一是辽东总兵费毅的, 另一面上则以篆书纹绣着“褚”字。相思无暇细想, 只是挤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身影, 可是半晌也没望到江怀越, 不由得慌张起来。
远远的, 有两名将领骑着战马缓缓行来,在费毅身边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 战甲威严, 器宇轩昂。相思望了一眼, 觉得那人有些熟悉, 再仔细看去, 不由惊愕。
——侯爷?!
她险些叫出来, 但是一想到自己此时的身份,连忙侧过身去生怕被他发现。
镇宁侯一改往日散漫粗疏的样子,银甲佩剑, 显得英武硬朗。
相思等他与费毅一前一后离开了此处,才又踮起脚尖张望,总算是望到了骑在马上的杨明顺,刚想挥手示意,却惊见在他旁边,有士兵抬着担架。
她的脑子“嗡”的一下就乱了。
隔着众多士兵,相思根本看不清担架上的到底是谁,也看不清伤者情形如何,可是她确信了前前后后都没有江怀越的身影,而最可能出现在杨明顺身边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而再看杨明顺的神色,丝毫没有带兵取胜归来的喜悦,反而是眉头皱起,心事重重。
喧哗的街头人头攒动,相思却觉浑身发冷,失魂落魄随着大军一路奔行,在拥挤的人群中被推搡被踩踏,却始终看不到心中想见的人。
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整个连山关沉浸在欢悦的胜利气氛中,可是她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
她就这样一路慌乱追赶,直至望到镇宁侯与费毅在戍楼前先后下马,随后杨明顺陪在那担架边上,也来到了他们跟前。他们简单交谈之后,让士兵抬着担架进入了戍楼,随后也跟着入内。
在戍楼前灯火的照耀之下,相思才算在那一瞬望到了担架上的人。
真的是江怀越。
只是他趴睡在那里,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尽管杨明顺在旁呼唤,却仍是没有一点反应。
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踏碾了一样。
要是在以往,相思定会不顾一切地奔上前去,可是眼下镇宁侯与费毅都进了戍楼,她有再深的焦虑与悲伤,也不能进入一步。
眼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内,她站在昏暗的角落,拼命呼吸着,想要忍住泪水,却最终还是无能为力。
……
相思不知道自己到底等待了多久,夜色浓重,朔风盘旋,她的身子冻得发僵,手脚都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许久之后,镇宁侯与费毅才走出了戍楼,杨明顺送他们到门口,随后二人朝着总兵衙门的方向行去。
杨明顺站在门口目送二人身影远去,正准备回戍楼内,却听得有人用微微发抖的声音在叫着“小杨掌班”。
他愣了愣,四处寻望,这才发现了在寒风中等待已久的相思。
她脚步不稳地奔上前来,眼神慌乱,唇色发白。“大人他……怎么样了?”
杨明顺见她这般狼狈,不由得叹了一声:“受伤了,刚刚请城内的大夫给拔出了箭矢,流了很多血。”
“伤得重吗?我能不能去看一下?”相思着急万分地问。
他踌躇了一会儿,默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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