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难以想象,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因此她始终都回避这个问题,即便手中攥着那张路引,也不敢多想。因为每一次想到他的名字,心都会抽痛。
再后来她被救回魏县酒馆,从此似乎与京城,与江怀越完全断了关系。只有在偶尔的街坊聊天中,才会听到关于西厂提督的一些坊间传言。每当这个时候,相思总是默默转身,装作忙碌,不愿多听关于他的一切。
直至那个雨夜,那个牵着白马的人,出现在了街角。
她感觉到了是他,那个悄悄来到酒馆附近,给纯儿买糖葫芦的年轻人就是江怀越,可她一直以为那是大人在前来大名府核查灾情时,在机缘巧合下得知了她的下落,才来到酒馆前驻足停留,随后又默默离去。
三年了,她从来不曾想到,原来自以为隐姓埋名躲在了魏县,他却一直知道她就在那里。
是呀,如果路引是他给的,他怎会查不到岑蕊下落。可是那是她决绝离去之后,她怎么会想到,江怀越还在关注着她一路去向,甚至派人暗中护送至魏县。
心里沉坠酸痛,她有许多许多话想要问他,也想听他再说很多很多。可是极目远眺阴云茫茫,山峦沉沉,她所要寻找的人,究竟在何方?
*
杨明顺带着相思一路策马前行,不知经过多少雪山冰丘,最终抵达了一处峡谷。
两侧悬垂冰棱如剑,从外面望去无法看清里面情形,直至进入其内,方才发现峡谷空阔望不到边际,营帐绵延间,时不时有将士出没其中。
他们对于杨明顺的回来很是期盼,可是看到他只带回了相思,却没有寻到江怀越,脸上又不免流露失望神情。有人打听相思的身份,杨明顺绷着脸道:“这是我的姐姐,担心我安危才找过来的。”
众人面露惊讶,杨明顺也不做过多解释,把相思领到一处营帐内,待她简单擦拭去了脸上的污血,低声道:“刚才路上跟你说过,你在京城已经是死去的人了,身份千万不可被人知晓。”
她默然点头,杨明顺又叮嘱了几句,就听外面又传来马鸣声响。他挑起营帐一望,原来是派出去的那两名骑兵将受伤的戴俊梁带到了此处。相思一见戴俊梁,立即上前询问伤势如何,戴俊梁捂着肩膀,忍痛道:“还好没伤到要害,止血了就行。”
他一边说,一边又打量站在相思身边的杨明顺,见这白袍小将大约二十左右,个子不高,样貌倒也端正可亲,不由又往相思看看,眼神里满是询问之意。
相思不明所以,戴俊梁只得问:“这个,莫非就是你找到的人?”
相思一愣,忙道:“不是!他……是我弟弟。”
“弟弟?”戴俊梁更是一头雾水,“你不是说老家已经没人了吗?哪里来的弟弟?怎么也会在这辽东战场?”
“行了,先进去包扎。”杨明顺见状,连忙命人找来止血伤药,让戴俊梁进入了营帐,又向相思道,“我还得出去寻找督公下落,此处暂时安全,你留在营帐内就行。”
说罢,又带着手下匆匆离去。
相思怅然若失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一颗心已被悬到了半空。愣怔许久之后,才慢慢回到营帐内。戴俊梁已经包扎完毕,额头冒出的冷汗尚未抹去,盘腿坐在地上,见到相思进来,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起她和杨明顺的关系。
相思只得解释说,杨明顺正是自己心上人的部下,因为关系密切,就认了他作弟弟。戴俊梁这才明白为何她的弟弟也会出现在辽东战场,然而听她说起这些,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伤感。
相思怀着重重心事,坐在了营帐内。外面不时传来战马嘶鸣和兵刃撞击声,呼啸的朔风在峡谷间盘旋,她这些天来忙于赶路车马劳顿,之前又被女真人抓走,其实精神和身体都早已到了承受的极限,如今坐得久了,头脑阵阵发晕,几乎要支撑不住了。
戴俊梁见状,不由出声道:“你还是先躺下休息会儿,这里是军营,应该不会有事。”
相思本来还想坚持,可是头脑实在发晕,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得裹着披风,倚靠在营帐一侧闭目养神。
冰雪覆压的峡谷其实风急天寒,营帐内也是滴水成冰,可是她实在太累太苦,原本也只是想稍稍歇息,怎奈心力交瘁,才闭上眼睛不久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即便是梦中,都一直处于急速颠簸的马车之中,前路漫漫遥无尽头,天云黯淡寒风四起。她想要停车离去,却无法脱身而逃,四野苍茫混沌,雪山险峻绵延,这死一般寂静的天地中,居然只有她一人,坐在那辆飞速奔驰的马车内。
她有着不畏艰险的心,一往无前,愿意为寻找到他而奔赴千里之外的辽东。可是她也害怕,怕未到辽东就死在半路,怕寻到战场却寻不到他的人,更怕来到战乱频繁的地界,听到的是令她绝望的消息。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直都独自待在飞速奔驰的马车上,颠沛流离,仓惶无措,望不到曾经的家园,也盼不到未来的归宿。
可是曾经有人来到这辆车上,默默地到来,安静地落座,与她并肩坐着,看层层白云蹁跹,听阵阵雨落潇潇。
她是多想一直与他看风雨变幻。哪怕他不爱讲话,就那样沉静坐在身边,只要能让她感知到,是有人在意她,愿意陪着她,愿意将她放在心底最深处,便足以抵御一切寒风苦雨,足以胜过一切蜜语甜言。
可是三年前却是她离开了。暮色苍茫间她形如奔逃,崩溃着离他而去,将他独自留在了那个寂静院落,甚至把他送给自己的耳坠和斗篷,当着他的面摘下,就那样放在了门口。
最后一眼间,他眼里已经没有了温度,只剩冰封死灰。
那一眼,始终无法忘却,也成为三年来不敢碰触的伤痕。
泪水从眼角无声流下,慢慢滑落,融于鬓发。
长梦未尽,喧哗声远远传来。时高时低嘈杂异常,让她一时间恍惚睁眼,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戴俊梁本来也在门口休息,听到动静便撩开了帐门。
声音更加清晰了。
一大群人在高声叫嚷着,焦急而又紧张。“让开让开!别挡着路!”“大夫呢?还不赶紧去找?!”“快去把营帐打开!”
“是不是你那个弟弟回来了?”戴俊梁问了一句。
相思不敢擅自出去,生怕身份暴露。她只担心杨明顺是否受了伤,便挪到门口,往外看了一眼。
许多身穿铠甲的将士正经过这座营帐前方,脚步匆忙,神情焦急。在他们中间,似乎还簇拥着一人,只是因为人太多了,看不到是不是杨明顺。
就在这群人疾步穿行而过的时候,随军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赶来,朝他们道:“大人伤在何处?请速速进营帐检视!”
众人七嘴八舌起来,就在纷杂之间,中间有人淡漠说道:“不要慌乱,死不了的。”
和其他将士们或高亢或浑厚的声音不一样,这个声音听上去显得单薄清寒,却又有着别样的镇定。
随后这群人就跟着大夫急匆匆进入了更远处的营帐。
声音已散去,相思却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里,手紧紧攥着营帐,不住地颤抖。
“你怎么了?”戴俊梁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带着不解。
相思如梦初醒,不及回答一个字,紧攥着衣袖,几乎是踉跄着奔出营帐,朝着那群将士的方向追去。
最中央的那座营帐已掀开了半扇帐门,众将领围拢两侧,正看着大夫在给人检查伤处。相思跌跌撞撞奔到营帐前,径直要往里面冲,被两名士兵伸出长矛阻拦在外。
“主帅营帐,不得擅闯!”士兵怒目相对,声色俱厉。
她咬着唇望着里面,视线已经模糊不清,哽咽了好久,才抓住长矛道:“我……我想求见监军大人!”
正在忙着询问大夫伤情如何的副将们未曾在意,竟是被围在中间的人闻声抬头,透过人群隐约望了一眼。
随后,就愣在了那里。
临近门口的副将发现了相思,不由扬眉斥责:“你是什么人?军中怎么会多了个女子?谁带来的?!”
相思的目光,只落在正前方。纵然已经泪影濛濛,也没有移开过一分一寸。
营帐中的人本来正紧抓着铠甲,忍痛在处理伤口,此时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雪地的反光从后方映照上来,素白刺目,勾勒出相思清晰的身影。
仿佛素纸间最为简单,也最为纤妙的一道玄黑笔墨。
他一时之间全身痛感皆化为麻木,扑天浪潮汹涌奔来,又颠簸着栖栖遑遑无处安身的心,跌宕坠落,不知道究竟如何应对。
“大人,伤处还未包扎好!”大夫着急地提醒。
他却置若罔闻,惊愕不已地缓缓站起身,用死也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她。门口的士兵还待将她拿下,江怀越慌张地往前一步,厉声道:“闪开!”
士兵茫然,只好退向两侧。
相思孤零零站在营帐门口,望着一身坚毅戎装,陌生得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的江怀越,眼里心底尽是酸涩。她几乎要站不住了,脚步虚浮地,一步一步走进营帐,终于来到他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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