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车夫再三询问,他才道:“回府。”
马车在长安街缓缓行进,外面依旧喧哗热闹,人来人往。江怀越没有开窗,只是听着属于别人的欢言笑语,一切远得好似完全在另外的天地。
而这幽闭的空间内,只有他一个。
他闭上眼,身旁却仿佛有人紧紧挨着坐过来,柔曼地伏在他肩上,用含着娇俏笑意的声音叫他:“大人,你在想什么呢?”
他紧紧靠着车壁,眼前是一片黑暗。
可是那种温柔轻伏的感觉如此清晰,如此可感。甚至还有紫茉莉的香息,悠悠荡荡浮在寒凉空气里,像江南一梦,水月荡漾。
她趴在他耳畔,伸出纤纤素手抚过他的脸颊,又抱着他问:“大人,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喜欢相思了吗?”
无处遁逃,无从遗忘。
马车将他带回了位于幽静长街的宅院。
以前带她来的时候,走的只是后院的小门。
前门煊赫,石狮威严。
匾额上铁钩银划的“江府”二字,在寒冷冬日里显得沉肃含霜。
他走进朱红大门,独自一人穿过重重院落和亭台石桥,最后来到了那个院落。
庭中桂树寂寂。
那个夜间,他目睹了相思因为替他查探少妇甄氏失踪的案件,而被假扮尼姑的男子殴打至遍体鳞伤,当看到她奄奄一息的倒伏在河边的时候,素来沉定的心已然慌张。
可是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是命杨明顺将受伤的相思带回了这里,夜间又特意从宫中中秋盛宴提早赶回,因为心里放不下。
是的,放不下。
从开始,到后来。
他站在空荡荡冷清清的院子里,府邸四进,庭院重重,雕梁画栋,水榭飞亭。相思来过的院子和坐过的亭子,只是最里面的一小处,他总觉得,那个时候,还不应该带她去前院,不应该让她知道,这是他在宫外的私邸。
日影悄然轻移。
院门外,有脚步声犹豫响起。江怀越回过头,仆人诚惶诚恐捧着一个托盘过来了:“大人,前些天有人送来了这一大盒子,说本来是送到西厂的,但是听说您不在……就只好又拿来这边了。”
“谁送的?”
“宝庆斋的掌柜。”
江怀越怔了怔,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低声道:“知道了,你放下吧。”
仆人将托盘放在那株桂树下的石桌上,匆匆离去。
他默默坐了许久,终究还是打开了那个沉甸甸的红木盒子。
金阳之下,满盒璀璨。漆纱轻云珠翠冠间银丝烁烁,赤金镶嵌祖母绿的顶簪流淌华彩,正中的飞凤含宝挑心上,那一羽凤昂首展翅,凤身遍布鳞羽,凤尾飘逸华美,周身镶嵌的七枚嫣红湛蓝宝石,在阳光下透澈纯莹。琼楼飞仙的卷云纹分心、金莲池的满冠、镶白玉的百花钿、累丝绿松石荷花叶的掩鬓、双蝶穿花的梳背,若再加上那一对翡翠流苏耳坠,便是完完全全一整套流光溢彩的荣华富贵。
他能给的,都给了。
可是谁要呢?
第123章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虽然有些晚, 但朔风一卷便肃杀了整个北京城。
太后寿宴已过,各路藩王陆陆续续返回封地。辽王逗留至最后还未有离开的意思, 承景帝面色难看, 最后还是直接发话,说是他离开封地已久, 再不返回恐怕与制不合,他才懒懒散散地向太后辞行。
太后唉声叹息也无济于事,祖宗规矩就是如此, 哪怕再不舍得, 作为藩王的辽王也不能长久留在她身边。他既要走, 程亦白照理也应该随行返回辽东,但在临行前,却请求辽王让他留在了京城。
“怎么?来到这皇城内,就不愿意回到冰天雪地了?”驿馆里, 辽王背着手走下长长台阶, 湖绿行云流水纹长袍曳过,程亦白跟在后面, 低声道:“王爷原先不是说要留人在京的吗?眼下虽然被迫只得回去,但事情还有许多尚未完成, 卑职总是希望能为王爷尽一份力的。”
辽王放缓了脚步, 哂笑一声:“我就怕你也像盛文恺一样, 枉费我私下打点让他入了京城,可他却一无所获,早知如此, 还不如一开始就换你去轻烟楼……现在倒好,人去楼空,竹篮打水一场空!”
程亦白微笑了一下,随着他慢慢走上石桥。“盛大人毕竟还是念旧,对王爷也算忠心的,只是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情,实在是出人意料,他未能及时将东西找到也情有可原。”
辽王皱了眉头:“现在盘凤钗已经不知所踪,你留在京城还有意义?”
程亦白道:“卑职以为,馥君虽死,只要相思还存留于世间,盘凤钗必定还会有重现的一天。如今掘地三尺也寻不出的东西,或许假以时日会出现在她手中,到时候再寻踪而去,岂非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辽王喟叹一声,望着天际浮云,沉声道:“那个相思,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派出去追查的人马怎么全无消息?”
“着实寻找不到,好几次眼看着就要找到类似的人了,却总是被各种原因打断追踪。”
“有人在暗中护着她。”辽王皱紧双眉,“江怀越?他不会真的对这个官妓动心了吧?”
程亦白眉梢一动,低首道:“越是冷情之人,越是容易深陷孽缘不可自拔。”
“不可自拔?”辽王嗤笑了一下,“当初你对我说他可能在意这官妓,我还不信,现在看来竟真都被你说中……怎奈此人虽有才干却不愿合作,如今落得撤职查办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只不过裴炎那厮贪财又急躁,远不如江怀越沉静多思,想这宫中各监内宦众多,竟选不出第二人能与江怀越媲美,也真是无奈。”
程亦白问道:“王爷可知江怀越是如何进宫的?”
辽王愣了愣,回忆片刻才道:“约莫是十来年前吧,我当时还未离京,听说曹经义去了一趟南京故都,带回来一个长得漂亮的小宦者,送到昭德宫伺候荣贵妃,因为长得和贵妃夭折的孩子有点相像,得到了贵妃的喜爱。后来万岁常去昭德宫,也对他上了心,多次夸赞他机敏好学,特意将他送入内书堂识文断字……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
程亦白淡淡道:“只是一时好奇,是怎样的人家才会养育出这般出色的孩童,应该也是贫苦出身吧?卑职那天听他口音,倒也不知到底是南方还是北方人?”
“自然是贫困出身,以前听口音像是南方的,如今已经变了,到底是什么地方人我可不记得,谁会在意这些?”辽王不以为意地说着,起身转下石桥,朝着暖阁走去。程亦白眉宇间流露几分怅然,随后紧跟而去。
*
数日后,辽王启程返回封地,出皇城时恰遇到定国公小公子宿昕策马而来,两相见过之后,辽王因问及宿昕何时返回南京,宿昕叹了一口气,道:“前些天我父亲派了人马过来,我原本是打算在京城多待些时候的,而今没有了心情,留在这里触景伤情,还是回去算了。”
辽王询问原因,宿昕也不愿多说,只简单别过之后,便独自策马往城东去了。
虽已是寒风凛冽,淡粉楼前依旧车马轩昂,宿昕骑着骏马踟蹰于楼下,早有迎客的小厮跑上来盛情邀请,他却摇了摇头,只望着临街的那一扇紧闭的窗户。
花窗再不复开启,绛红帘幔沉沉低垂,檐下的铜铃瑟瑟颤出叮铃声响,在热闹的街市间几乎湮灭不闻。
怅然坐在马上,仿佛还能看到相思以纤纤素手轻推花窗,站在窗口朝着街上张望。他有好几次来到她房中,她都是站在那里望着下边,也不知是在出神,还是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他曾问过相思,在京城里有没有值得倚靠的人,她想了又想,唇边含着笑意,眼中掩饰不住的是柔情。
那会儿他就知道,相思心里必定是有人的。
只是没有想到过,她后来,居然会对自己说,她喜欢的人,就是西厂提督江怀越。
直至现在,宿昕都无法理解,如此聪慧灵动的相思,怎么就会喜欢那个人。他甚至都不知道,是在什么机缘下,这两个完全不沾边也不适合的人,会相遇了。
他曾想问,可是又不屑打听这些事情,原本想着如果太后寿宴结束,来自南京的乐妓们或许不会再被留在京城,那么他可以向太后请求,带着相思回到秦淮河畔。
他总觉得相思生于南京,应该也回到那片千古佳丽地。
而且那样的话,就可以帮助她摆脱江怀越的阴影,宿昕觉得相思对他大概只是出于好奇的吸引,或者是看他长得出众,就起了不顾一切的爱慕之意。只要把她带回南京,远离了江怀越,时间长了,她一定会淡忘那人。南京是他的势力所及之处,相思即便脱不了乐籍,在秦淮河畔也不会遭人欺辱,就那样弹着琵琶对着烟雨蒙蒙的水面,岁月静好,宛如画卷,也总比流落在京城不知未来如何要好一些。
可是一切还未实行,就传来了相思在观音庙里失火身亡的消息。
宿昕望着紧闭的花窗,默默叹息一声,失落地策马转身离去。
*
那天夜里朔风呼啸,天刚亮的时候就开始飘雪,纷纷扬扬白絮绵绵,轻落于树梢枝头、屋脊亭台、河流蜿道。城南的河流已经结了冰,宿昕南下返程的马队冒着寒风行经此处,风势忽然变大,乱雪迷眼,阻碍了众人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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