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铎道:“别说杀军马冲粮了,即便赵谦和许博在江州杀人为粮,朕也写书御肯。 ”
邓为明心惊胆战地应下,与顾海定双双辞出。
此时席银从外面走进来,她今日穿了一身朱红色的鲤鱼纹对襟大袖,袖口缀着芍药绣的袖贴,下衬月白,银红相间的间色裙,腰缠水红色的绸绦。灵蛇为髻,饰以银质雕梳一把,柔妩娉婷。门前与邓顾二人擦肩时,她垂眸退在柱红行礼,其容色仪态,令邓为明和顾海定都不禁出了神。
邓为明脚步一软,险些在门槛上绊倒。
顾海定忙一把拽住他。
“邓大人,太极殿上,你我慎行。”
邓为明忙理了理衣衫,轻声道:“到从未见这位内贵人如此装饰。”
顾海定道:“今日是长公主殿下大婚之日,这位内贵人曾是岑照的家婢,听宗正说,陛下已准了她,今夜前去长公主府观仪。”
邓为明回头又看了席银一眼,见她已合门走进了殿中,眼中空落落的,心里却意犹未尽。
“真是好模样。可惜毁在了出身上,即便衣红着紫,也不是正经的尊贵。”
顾海定道:“邓大人有染指之意?”
邓为明忙道:“欸!要死要死。”
这边席银在张铎面前行了礼,平声道:“陛下,江大人来了。”
“传。”
席银应身在门前一让,示意江沁进去。
江沁跪地行礼,张铎头也没抬,只道了一句起来。
江沁起身,拱手道:“为今夜长公主殿下的婚仪,来询陛下。”
张铎仍在看江州的军报,随口道:“宗正不来说,怎么是你来了。 ”
“宗正和太常……有他们的顾虑,是以请臣来问。”
“说吧。”
“金华殿娘娘,是长公主殿下的母亲,今夜行仪,娘娘应当在典仪之中。”
张铎搁下军报,那硬面儿的封页与御案一敲,发出“叩”的一声脆响动。
“这件事就不用问了,不受封,就不在宗族之列,长公主的婚仪,她不配在其中有位。”
“是。”
江沁没有再问,张铎也没有令退的意思。
殿中沉默了良久,江沁望着张铎手中那封军报道:“陛下在想江州军粮的事?”
张铎点了点头:“想得差不多了。”
江沁道:“前朝本就不算殷实,当年因刘必作乱,消耗甚大,各处秋粮未缴,赋税不齐,顾海定这些人,敢上议休战,实则是在尚书和中书两处,都通议过的。陛下不肯休战,此举是逼江洲诸官,也是逼赵将军啊。”
“逼江州诸官不假,但朕从来不逼在外的军队。”
“那陛下意欲,如何解此局。”
张铎压平军报,平道:“洛阳巨贾,你说几个出来。”
江沁应道:“魏丛山居首,王霁次之,秦放再次之。”
“好,杀秦放。”
江沁闻言,不由看了席银一眼,她正替在拨博山炉中的香灰,听到张铎的话,肩膀瑟了瑟。
抬头见江沁正看着自己,连忙垂下头,走到殿外去了。
江沁目送她出去,回头对张铎道:“杀秦放以攫秦家私粮,逼魏丛山贡私粮。陛下现在连这些过经过脉的话,也不避她了。”
张铎看着那消失在门前的朱纱衣角,“她听就听了。”
江沁又道:“她午时便要随臣一道出宫,陛下不担忧,他将这些话说给公主府的那人听吗?如此一来,必打草惊蛇,陛下难免被动。”
张铎一时沉默,良久方道:“江沁。”
“臣在。”
“梅幸林曾对朕说过,朕应该杀了这个女人,你觉得呢。”
“臣不是梅大人,臣是陛下的家奴,不敢妄言。”
张铎笑了笑,仰面道:“朕和她之间,讲的不是奴役,也不是背弃。”
说完,他不由闭上眼睛,平声续道:“朕喜欢看着她在朕面前走,以前她走得很难看,没有仪态,没有定力,但不算有什么大过错。现在好了很多。朕看着还算舒服。不过,朕没有因此就把眼睛完全闭上。”
“臣知道,陛下也在等着她走错。可万一她错得不可回转,陛下又该如何。”
张铎沉默了一时,再开口时,声里满是冽气。
“她是不是错得不可回转,由朕来定。若是,朕也会杀她。”
江沁不再多言。
张铎究竟能不能杀掉这个女人,他并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如今席银身在龙潭虎穴,却也活在花团锦秀之中,她的私情,怯懦,都还缺少一把真正无情的砍刀,来彻底地斩断。
当这把刀落下时,她还能不能活下去,这就要看张铎,还肯不肯救她。
“臣……告退了。”
他说完,拱手欲退出,却听张铎唤道:“席银。”
“在。”
“你与江沁一道出宫。”
席银看着江沁,迟疑道:“江大人也要去观仪吗?”
江沁笑了笑:“长公主大婚,洛阳城中士族,皆要入宴观仪。”
“那……不是会有很多人。”
江沁道:“姑娘有惧怕吗?”
席银看了看张铎,张铎也看着她。
“你答应朕的话,不要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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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夏山(二)
张平宣与岑照的婚仪在洛阳城中, 一直有非议。
其一是由于岑照曾是罪囚之身,孤身一人,无家族支撑。在门第观念深重的洛阳, 他被很多人视为张平宣的内宠,虽明面上不敢说, 但背地里却说得要多腌臜有多腌臜。唯有寒门不弃仍奉他为青庐一贤。
其二是因婚仪之中, 六礼未全。
前朝《仪礼*士婚礼》一文,对士族婚姻的聘娶过程做了详尽的规定,认为婚姻上尊崇祖宗,下对后世有深远的影响, 因此不可从事过于简单, 整个过程需有——纳采, 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期初婚六步,六礼完备,方算礼成。
然而张平宣的父亲张奚已死, 母亲自求在金华殿,因此六礼之事, 皆由太常和宗正掌理。
太常与宗正都知道张平宣与张铎不睦,再加上岑照身份尴尬,无法独立对长公主行纳采问名等礼仪, 所以太常和宗正在参订的时候,更重公主的册封之礼,而并未将六礼定全。诸如采纳,告期,迎亲等礼仪,在婚仪册上,皆语焉不详。
如此一来,这场婚姻便更像是长公主内收男宠。
张平宣为了这些非议,将太常卿斥得没脸。
至婚期这一日,她仍不开怀。
张府之内倒是热闹非凡,正厅上,中书监,尚书令,并邓为明,顾海定几人皆在。其余的人,散集在张府后苑之中,一时之间,红散香乱,茶烟酒气撩玩着芙蕖潭里的水鸟,文士携酒清谈佛理,雅者奏琴品评,皆有心得。
内室之中,张平宣的姐姐张平淑,正为她梳婚髻,张平宣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张平淑将她的碎发细地篦好,朝镜中看了一眼。
“怎么不说话。”
张平宣摇了摇头。
张平淑笑着放下篦子,对着镜子端正她的脸道:“岑照也好,大郎也好,都如你所愿了,你还有不顺意的事吗?”
“姐姐还叫他大郎。”
张平淑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随口道:“是了,也该改口,称陛下了。”
张平宣笑了笑:“早就该改口了,否则姐姐不怕他治你个不敬之罪,令你合族腰斩吗?”
张平淑怔了怔,知道她在说当年陈家的旧事,不想再惹她恼,转而轻声道:“你亲眼看到他杀了父亲,姐姐也亲眼看着他杀了二郎,对于这些事,姐姐什么都不敢为他辩驳。可这么久以来,姐姐到是经常做梦,梦到咱们小的时候。那会儿咱们都淘气,他却是最有方寸的那一个。可每回,咱们闯祸惹了事,你的母亲,我们的父亲,却都是让他一个人在祠堂受罚,他也忍了,从未说过我们一句不是。每每回想起这些,我心里都不好受,大郎从前,真的不是什么大恶之人啊。”
张平宣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都不是大是大非。如今说起来,姐姐不觉得可笑嘛。”
张平淑悻悻地从新拿起篦子,沾了沾铜镜之中的花水,细致地篦顺她肩上的头发,从而也把话顺到了她的意思上。
“你说得对,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她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姐姐糊涂,不该说这些。”
张平宣道:“姐姐是仁意,才会轻易饶恕他,才会受制于夫家。去年,姐姐夫家因为惧怕他,不放姐姐回张府,姐姐就当真连父亲的丧仪都不现身。”
之前的话,到还算好,言及亲父,张平淑的心一阵一阵的悸疼起来。被她说得一时眼睛发红,她回过神来时忙抹了一把眼泪道:“是了,姐姐是不孝之女,姐姐不提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姐姐想你开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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