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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和她 (她与灯)


  江沁和太常卿奏事奏到了亥时方出。而后尚书省承诏拟旨,又耗了个把时辰,等里面叫传膳的时候,亥时已经过了。
  席银引着胡氏摆膳,张铎正立在博古架前扫看书脊。
  胡氏摆好膳之后,行礼退到了一旁。席银在案前跪坐下来,看着张铎的背影,也不敢冒然唤他。
  半晌,他方从架上取下了一本书,转过身来。
  “怎么摆这了。”
  胡氏闻言,忙伏了身。
  席银看了一眼胡氏,轻道:“是你叫传的。”
  “算了。”
  他也没再多说,走到席银身旁坐下,抬手让胡氏退下,取著夹了一片炙肉,一手将将才取出的那本书翻开。
  “你吃东西的时候……能不看书吗?”
  “住口。”
  席银毫无悬念地挨了他的斥,而张铎竟然连头也没抬。
  席银悻悻然地闭了嘴,挪膝过去,帮他压平书页,小声道:“我替你摁着,你用膳吧。”
  张铎这才松开手,口中咀嚼炙肉,目光却仍然落在书上。
  席银看张铎神色专注,不由跟着他一道去看。
  她原以为,是什么议论军政大事的册子,认真看时,却发现是一本营造图鉴。张铎翻的那一页上,绘着金铎的图样,和永宁寺塔上的那几个硕大的金铃铛很是相似,只是看起来,要精小得多。
  “你……看这个做什么呀……”
  “住口。”
  他今日好像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席银只好抿了抿唇,仔细压好页角,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问道:“你要造铃铛啊?”
  张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你信不信,朕传宫正司的人,绞了你的舌头。”
  “我不说了。”
  张铎看了她几眼,合书道:“明日朕要看你写的《千字文》。”
  席银点头道:“好,我夜里会好好写。”
  张铎咳了一声,有些刻意,似乎在掩饰什么。
  “不要在朕那里写。”
  席银怔了怔,她从前巴不得不在他面前写,生怕他冷不防地拿玉尺打她的手掌。奈何他从来不准她离开琨华殿的陶案,观音像下,牢狱一般,今日他要赦她,席银惊诧之余,也甚是欢喜。
  “好,我去我自己房中写。”
  张铎随口问道:
  “笔墨?”
  “这……我不曾备。”
  张铎反手指了指御案上的笔海。
  “去捡你顺手的。”
  “好。”
  席银应声站起身,走到御案前,却忽然看见了一只从前不曾见过的锦盒。
  “陛下。”
  “嗯?”
  “这个是……”
  张铎回头看了一眼她举在手中的东西,平道:“你自己看吧。看了仔细放好。”
  席银听完,弯腰慎重地挑开锁扣。
  盒子上却并没有其他的机巧,锁扣一弹开,便可掀起。
  盒中躺着一朵大半枯萎的荣木花。
  席银想起什么,迟疑道:“是不是…赵将军的东西呀。”
  “你如何知道。”
  席银低头望着那朵花,“我以前,听赵将军说过,每回他离开洛阳,出征沙场之前,都会给长公主殿下送一朵花。” 说着,她小心地将锦盒合上。
  “荣木花真好看,就算枯了也这么香。”
  张铎闻话,吞咽了口中的炙肉,那经过烈火烤过后的肉,辛辣柴干,刺激着舌头和喉咙,也刺激着他长年不败地杀欲和战欲。可再入骨的执念,好像偶尔也会被“情”字所破。
  寒甲铁衣,荣木花。
  高塔金铎,小铃铛。
  赵谦临走之前,要张铎把这朵花送给张平宣,贺她婚喜。
  张铎恼其气短,可自己却又想送席银一只小小的金铎,悬在腰间。


第74章 夏橘(五)
  申时过后, 席银真的不在琨华殿中。
  宋怀玉亲自进来照看博山炉中的沉香,见张铎在阅奏疏,殿中因无人走动, 致使烟气不破,蜿蜒成画。送怀玉抽了个张铎换本的空挡, 轻声禀道:“陛下, 禁库司的人来了。”
  张铎将奏疏扣合,习惯性地递向身旁,“席银,传送中书省。”
  半晌无人应答, 只有碧纱上的浓荫轻轻摇晃, 门户开合, 偶见一丝熟悉的宫裳袖角,却不是席银的。
  张铎这才记起,她在侧室里写《千字文》 。自讽一笑,反手将奏疏递向宋怀玉, 复了一遍:“传中书省。让内禁库进来。”
  宋怀玉领命而出。
  不多时,禁库掌理亲自捧着一木托进来,跪呈案上, 伏身道:“陛下命臣所寻之物,臣寻来了。”
  张铎矮书, 就着书脊挑起木托上的缎盖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块实金,并数支刀、凿、锥、扁、锤等镂刻之具。
  “是西汉左夫人玺熔毁后的那一块?”
  “是, 两汉时金印回库熔烧制度深严,虽因两汉败政时,多有遗散,但库中尚存的,都有明文记其来历,这一块啊,正是西汉越王左夫人的印玺熔毁之后所剩,因是女大人所用,就收了内禁院,十二年前,辗转到了臣的禁库,陛下一提,臣立时就想了起来。”
  张铎放下书,“好,你退下。”
  禁库掌理看了一眼托中的雕具,小心询了一句,“此金所造之印,可要在内禁苑内造册。”
  “不必,是私物。”
  掌理见此不敢多问,拱手再拜,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
  ***
  过了亥时,席银才从偏室过来。
  她捧着一叠官纸,放在灯后,屈膝在张铎身边坐下。
  陶案上有些狼藉,散着大大小小的金屑。
  “坐朕的右面,不要挡着朕的光。”
  席银这才看见张铎手中握着一只扁刃的刀,而那案上的金屑都是从一块实金上锉下来的。
  “这是什么东西呀。”
  张铎没应声,席银只好挪到他的右面,规规矩矩地坐好。
  其实,那块实金已初见雏形,和她在那本金银图鉴里看到的金铎极其相似,只是要小很多。
  “你……竟会雕这个。”
  “锉金削铁。”
  他说着看了席银一眼,“偶一娱兴。”
  席银挽起袖,取了发髻上的银簪拨灯,轻声道:“我有一件事求你。”
  “什么?”
  “嗯……等你雕完,我再说。”
  说着,她仔细地盯着张铎的手,弯眉笑了笑。
  “笑什么。”
  “没有,就是想起了些事,觉得……好像有意思,但又说不清楚。”
  张铎没有逼问,席银却反而有了向他述说的欲望。
  “嗯……我这会儿可以说话吗?”
  “可以。”
  席银将银簪从新簪回发中,抬袖一面笼着耳后的碎发,一面道:“赵将军,常年披甲,征战沙场,我以前以为,他粗莽得很,想不到,他竟会送长公主殿下那么多软软的花。而哥哥文弱,却也和你一样,偶尔会用刀锉,镂刻金银。”
  她说着,望向张铎手中。
  “那你呢?”
  张铎的影子落在玉簟上,如一滩翻倒了的墨。
  他没有抬头,只是将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稍侧身道:
  “我什么?”
  “你这样绝决的人,会不会也像哥哥那样,通音律,擅辞章,是一个温柔的男子呢?”
  张铎抬起头,见那春雾氤氲的眼睛,此时正带着盈盈之态。
  然而他却起不了怜惜之意,顺手抽起灯旁的玉尺,席银吓得忙站起身退了几步。
  “过来。”
  “……”
  “过来。”
  席银知道逃不掉,迟疑了半晌,还是屈膝重新跪坐下来,闭着眼睛将手伸了出去。
  “你都还没看过我写的字,就要打吗?”
  “你的话,让朕听出了试探的意思。”
  随着话音一道的落下的,是他毫不留力的一尺,席银疼得顿时红了眼。
  “朕是以一个什么样的人,朕心里明白。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席银并没有全然明白,他为何恼怒。
  红着眼睛朝手掌中喝气,而后又悄悄地把搁在膝上搓摸,以此来缓解疼痛。
  张铎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坐着,挨得很近,可谁都不敢逾越一步,破开肌肤之亲的蔽障。
  良久,席银吸了吸鼻子,仰头抹了一把眼泪,但好在忍住了喉咙里啜泣,没有哭出声来。
  张铎看着她的模样,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玉尺,莫名自悔。
  席银将才的话提到了金甲,金甲存在于世的意义是什么呢?
  赵谦定会说,是一人入万军时的勇气,哪怕知道他终会被刀剑穿破,也会逼着自己相信,披甲在身,就可刀枪不入。
  那对于张铎而言呢。
  应该是断情绝爱的护心之物。
  “心脏”是血肉所成,对世人生杀予夺时,会软。与女人阴阳交合时,也会软,所以才要给它一层金甲。
  久而久之,那层金甲就和心脏掌在了一起。
  二十年来,他不止一次地被人伤过肉身,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人,敢穿过他的肉身,去触碰那一层的内甲。
  而如今身旁的女人伸出了手,不仅如此,她手上还握着一把无形的撬刀。
  张铎知道,自己是因为惧怕,才用力打伤了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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