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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和她 (她与灯)


  她不由自主地垂了头,缩了脖子。
  “席银。”
  张铎忽然唤了她一声。
  “立卧有态,忘了吗?”
  “是……是……”
  她一面应着,一面强迫自己立直身,其间,她感觉到徐婉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像一把柔软而薄刃的刀,一片一片地切着她的皮肤。
  “为什么不认我。”
  张铎的声音不大,情绪暗藏。
  徐婉却道:“这就是你捡回来的那个奴婢?”
  “朕在问,你为什么不肯认朕。”
  徐婉问话笑笑,将目光从席银身上收了回来。
  “因为,我相信我丈夫,追随他的“忠义”。张退寒,这个世上的事,皆有因果,你背叛家门,终将被家门遗弃。你不重亲缘,必会亲缘断绝。”
  她说完,再次看向席银,续道:“你是我的儿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会救这个丫头,是她和你一样,一样离经叛道,一样为世人所不齿,只不过,她生如蝼蚁,万人可践,而你……”
  她看回张铎:“而你不可一世,你不信,你不能让她端端正正地和你站在一起。可你忘了,奴就是奴,出身卑微的人,她们靠卑微求生,你永远不可能,让一个奴婢配得上你。这也是你所走的歧道,你用刀斧夺来的帝王之位,没有人会认可,你要杀更多的人,来谋求一时的安定,但总有一日,你也会死于刀斧之下。”
  “我是配不上陛下……”
  张铎不及应话,身后的席银忽然开了口,然而越说声音越小,抬头见张铎并没有回头,又大着胆子清了清喉咙。
  “我也……没有想过能站在陛下身旁。我以前也像娘娘一样,相信一个男子,信他教我的一切都是对的,可是……”
  她看向张铎。
  “我如今不觉得这个世上只有一样对错,我的确应该自守本分,谦卑恭敬地做一个奴婢,但我……偶尔也想读书写字,也想在生死关头,不求任何人,只倚仗自己。”
  “不分尊卑。”
  “不是……”
  她急于表达,脸色有些红,反手认真地指向自己。
  “我知道尊卑,陛下尊贵,奴卑微,我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想……活得好一些。况且,我心里也有想要追随的人……”
  张铎静静地听着席银的话。
  他让她跟着自己过来,无非是不想孤身一人,面对从来都没有认可过自己的母亲,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她竟会开口替自己说话,不仅如此,母亲那一袭连自己听后都如刀悬顶,无从辩驳的话,竟被她这毫无力道的言辞给破了。
  在徐婉面前,她好像终于看懂他不肯承认的用心,这足以令他由衷的欢愉,可最后那一句毫不避忌的自我剖白,关乎她真正爱慕的人。对于张多铎而言,还是如刀割心。
  徐婉淡淡地笑了笑,垂手放下竹帘,轻道:“我无话可说。”
  谁知,话音刚落,面前的女子竟然伏身跪了下来。
  “那奴能求娘娘一事吗?”
  张铎转过身,低头道:“你在作什么。”
  席银没有应他,径直道“能吗娘娘?”
  “你所求何事。”
  “奴想求娘娘……不要自戕。”
  “席银!你给朕住口。”
  席银被这一声断喝下闭了口。
  “起来,退下!”
  席银挪着膝盖向后挪了几下,这才站起身退到阶下。
  徐婉静静地望着席银,良久,方轻声道:“她的话,是你想说的吗?”
  “不是。从陈望父子,到张奚,常旬,张熠,这十年之间,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到如今这个境地,朕并不能提笔评述他们,也无能评述自己。但朕要让他们死得其所。”
  说完,他转过身。
  “西北未平,荆楚未定,朕还有大把大把未尽的兴,是以,朕不会留下任何一个掣肘之人,诚然……”
  最后那几个字,他脱口不易。
  “也包括母亲。”


第62章 夏树(三)
  说完, 他握拳负于背,转身涉入退避开的人道。
  席银跟在张铎身后。
  从金华殿到琨华殿的这一路,张铎都没有说话, 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长风之中的风筝。
  春华殷实的时节,大簇大簇的蓬勃的花阵向身后移行, 然而在飞梁画栋之间, 却像无数溃烂延展的血色创口。
  “欸。”
  张铎脚下一顿,回头见席银正扯着他袖口一角。
  “回去朕会责罚你,还是你想在这里丢人现眼。”
  席银摇了摇头:“你真的不担心吗?”
  张铎望向席银的手,那纤细的两根手指, 小心翼翼地拈着衣料, 虎口处微微颤抖, 那种因为年轻而自生的孱弱和胆怯,令张铎顺着她的话,回忆起了他自己的少年时。
  那时徐婉对他,比对张熠, 张平宣,张平淑都要严厉,但凡子辈有什么过错, 他都是第一个被剥掉外袍,被令跪在祠堂中受罚的人。在张府生活的十几年间, 徐婉从来不曾温柔地照顾他,起初他觉得,那是困于妾室的身份, 她没有能力维护好自己,后来,却慢慢发觉事实并不是这样。
  她好像真的和张奚一样,看不上他这个儿子。
  “担心什么。”
  这又是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
  席银越来越发觉,张铎从来不肯在人前谈及徐婉,张平宣这些人。
  但这似乎并不是因为他冷血,而是因为,剖出软肋,他自己好像也会害怕。
  席银跟近几步走到他面前,仰起头望向他的眉间,张铎也低头看着她,席银的耳后不自觉地发起烫来,他此时的神情竟有些她说不出来的温柔。
  “不担心……娘娘自戕吗?”
  一朵杏花落在席银鬓上。
  这世上就有这样的人,出身卑微,却对人情异常敏锐。
  张铎冷斥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欸……”
  席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娘娘若死了,你这辈子都睡不安稳了。”
  “朕不会。”
  他说完便要往前走,谁想席银竟没有撒手,被他这大力地一拖拽,猛地扑摔在地,手臂擦在石铺路上,被尖棱膈得发红,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反过手臂,用舌头舔了舔发擦红处。
  张铎原本想把她丢在那里,谁知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返转回来,蹲下身道:“朕说了,朕睡得安稳。”
  席银伸手覆在他的膝盖上,撑起身子凑近他,声音恨细。
  “你不要那么狠……”
  “你说什么?”
  席银抿了抿唇。
  “你这样……你身边以后就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张铎听完这句话,心若堕入无边的海。
  “就算一个人都没有,朕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你不放过我就不放过我吧。”
  她说着,伸出另外一只手揉了揉眼睛。
  “这话,你对我说过很多遍了。反正哥哥身边有长公主殿下,她那么高贵优雅,我对哥哥,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说完,她认朕地凝向他,又道:
  “你不放过我,我会好好地呆着,但我害怕你恨极怒极的时候拿我出气……”
  张铎想把她的手从膝盖上移开,但犹豫了一时,又没有动手。
  “朕什么时候拿你出过气。”
  席银回顶道:“你打我的时候少了吗?以前清谈居里还有一只狗,如今,雪龙沙被关到了兽林……除了我在你身边,打起来最顺手,又没脾气,你还能拿谁出气啊……”
  说完,她回头朝金华殿看去,层层掩映的花阵碧树,几乎灼伤人眼。殿宇巍峨而冰冷,令人望而生畏。
  席银吞了一口唾沫,忽轻了声音。
  “欸,我……给你讲一件令我愧疚很久的事吧。”
  张铎不信她能说出什么暗意深刻的故事,来破他的心防,冷道:
  “讲。”
  席银回过头来,挽了挽耳边地碎发,轻道:
  “以前,我在乐律里中讨生活的时候,有一士人为我捐红,捐了好多好多。那一年她妻子病笃,连药都要吃不起了,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拄着杖来寻她的丈夫,谁知正遇上她的丈夫并几个友人听我的筝,那士人觉得丢面子,大声斥责他的妻子,说她久病不死,无能为家族继后,实是累赘。他的妻子当时什么也没说,独自一个人,拄着杖颤巍巍地回去了。后来,我心里过意不去,想把她丈夫捐给我的红银退还给她,可是却听说,她回家之后,就已经自缢而亡了。”
  张铎沉默地听她说完这一席话,忽觉自己将才想错了。
  “你跟朕说你从前的丑事做什么。”
  “我承认,那是我从前做的丑事。跟你说这个事,我也觉得很羞愧。”
  她说完,垂下了眼睛。“但我想说的是,那个士人的妻子,还有娘娘,长公主殿下,她们和我不一样,我以前过得是穷日子,又讨的是些不干不净的钱,如今,不用出卖色相,你也准我穿绫罗,睡大室,我就觉得我没活够,还想继续活下去,所以,你怎么骂我,怎么打我,我都不会求死的……因为我……贱吧。”
  “住口!”
  席银被吓得一哆嗦,忙将声音压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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