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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和她 (她与灯)


  赵谦双膝砸地,却依旧不肯住口。
  “陛下,张熠死不足惜,可他若被枭首,太后与长公主殿下……”
  张铎冷道:“什么太后与长公主,她们受封了吗?金华殿的是囚妇,张府那个,靠朕法外开恩而活。”
  赵谦闻言,肩脊颓塌,他突然明白过来,张铎当着众臣的面把李继的奏疏拎出来,就是不打算给张熠任何的活路。
  “臣……知罪。”
  言至于此,又身在太极殿种,他只得认罪。
  “将功折罪。”
  张铎端起冷茶饮了一口。
  “李继。”
  “臣在。”
  “呈案宗上来,朕亲自勾。赵谦。”
  “……”
  赵谦跪在地上没有出声。
  “赵谦!”
  张铎提声,语调里已带了怒意。
  赵谦咬牙应了一声在:“在。”
  “你去监刑。”
  “陛下……”
  “再多言一句,你也同绑,朕来监这个刑。”
  **
  席银听得心惊胆战。
  而张铎运筹帷幄,杀伐决断之后,好像也并不开怀。
  赵谦李继等人退出去后,张铎仍然沉默地坐在案后。
  没有了落雪的声音,外面却有花伶仃敲漆门。席银从角落里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在张铎的身边轻轻地跪坐下来,弯下腰,去那堆叠的宽袖里找什么。
  张铎低下头。
  身旁的女人几乎快把自己团成一团了,手上的动作不敢太大,窸窸窣窣的,像某种兽类,在金玉堆里小心翼翼地翻爬。
  他有些无奈。
  “你在朕的袖子里找什么。”
  席银抬起头,“你的手。”
  “什么。”
  “你将才一定被我烫着了。”
  这一句具体到不能再具体,实实在在关乎他肉体的关心,一下子捅破了张铎的心防。
  “席银……”
  “别乱动。”
  她说着,已经从袖中提溜出了张铎的手。
  托盏处发红,但却没有起燎泡。
  席银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托到案上,平放好,而后低头望着那一块烫红处道:“你好像,都不知道痛似的。”
  “呵。”
  他笑了一声,无话可答。
  席银却自顾自地说道: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背上有好多道吓人的鞭伤,可是,你还是能端端正正地站立,行走。你父亲对你施脊杖的那一日,医正说你几乎要死了,可我也没听见你痛呼一声。”
  张铎轻轻握了握手,却被席银摁住了手指。
  “别动啊,这样疼。”
  “你不是说朕不怕痛吗?”
  说罢,他试图握掌,谁知席银却撑着身子跪直,固执地摁死了他的手指。
  “那是你能忍,可是伤它在你身上,一定是痛的。”
  伤在身上,一定是痛的。
  她这一句话,切肤劈骨,好不痛快。
  “席银。”
  “嗯。”
  “这里不是最痛的。”
  席银叠袖,头枕着手背趴下来,轻轻地替他呼着气儿,断断续续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要杀弟弟,还骂了赵将军。你也难过了。”


第60章 夏树
  剖心之言啊。
  张铎只得试图把所有的精神都收聚回来, 生怕一个失神,就要让他自己二十年来的修为,在一夕之间, 全部废在这个女人身上。
  “来,你坐好。”
  席银见他松摊了手指不再捏握自虐, 这才起身, 整善裙裳在他身边规矩地跪坐下来。
  他声中不闻波澜,却似是刻意压平的。
  “以后在太极殿,要把茶盏端稳。”
  “好……”
  席银应完这一声,侧目悄悄看了张铎一眼。
  “我……是不是……又让你失望了?”
  张铎没有说话, 将奏疏底下的那叠官纸抽取出来, 铺在灯下, 席银凑着身子去看,肩膀便不自知地靠在了张铎的手臂上,陡然间的触碰,张铎的背脊上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柔软的手轻点而过, 冰火相错的感觉直串耳后。
  “坐……”
  他还没把那个“直”字说出口,她的衣袖已经叠到了他的手臂上,指着纸面说道:
  “你说哪个字儿不好, 我今儿晚熬一夜,也定要写得你满意, 否则……”
  她跪直身子朝张铎伸出手来,“你随便打多少下,我都不吭声。”
  张铎一愣, 而后忍不住笑了。
  席银的心思浅而真,张铎不难看出,看穿了他的情绪之后,这个女人在试图哄他开心。
  他想着,不由看向那一堆歪歪扭扭,怎么写都不得要领的字,抬起那只烫伤的手,就着手背捋平纸面。
  “还成吧。有几个勉强认得出来。”
  席银抬头望着他:“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夸我呢。”
  说完,她竟弯眉朝他露了一个笑容,续道:“你别难过,我今日好好的服侍你,不惹你生气。”
  张铎的嘴角不自觉地扯出了些弧度。
  “取一只你顺手的笔。”
  “什么?”
  张铎摊着手在案上扣了扣。
  “朕不想握笔了,剩下的这些批复,你来写。”
  “我……我不敢……我去唤宋常侍进来吧……”
  “不用怯,照着朕说的,一个字一个字写,朕看着你。”
  席银无法,只得依言在他面前坐好,挽起袖子,伏案而等。
  金刮铁蹭。
  开国之初的政令,在肃清旧势的政策之下,无论在任何一处,都给挂着血臭。
  把一个羸弱卑微的女人推到生杀予夺的文字刀山上,多少是有些残忍的。
  但张铎有张铎执念,无论是用鞭子,直接地给她施加切肤之痛,还是灌以“天地不仁,命数自改”的邪道,张铎无非是想看着当年那个在乱葬岗与野狗抢食的自己,再活一次。
  月偏西。
  博山炉中烟尽,碧竹的影子斑驳地绣在窗上。
  席银写完最后一个字,手和腰几乎都要断了。一个时辰之间,她写的最多两个字是“枭首”。以至于写到最后,连自己的脖子上,都有刀摧汗毛的感觉。
  身后的张铎撑开手臂,靠在凭几上,单手拣起她累在手边的奏疏,一本一本地扫看。
  那些字迹,没有力道风骨,当真配不上这个动荡不安,惊心动魄的江河日月,也配不上赤血背后的无边地狱,但看起来,却暗含“天下万事嬉调侃”的姿态,未必不是一场风流。
  张铎矮下奏疏,望向身前的人。
  她显然已经跪不住了,侧身蜷腿而坐,鬓发有些散乱,揉捏着手腕,轻轻地喘着气,脸颊泛着红晕,半张着口,又不敢出声。
  “你想说什么。”
  “杀人……”
  她不知道如何表述,以一行文字即取百人性命这种事带给她的冲击,只吐出了意思最为直观的两个字。说完之后,又愧于自己言语上的贫乏。
  “想问为什么杀那么多的人?”
  席银摇了摇头,继而又点了点头。
  “你暂时还不需要懂。”
  张铎松开盘坐的腿,放下奏疏,端起了茶盏。
  “杀人杀多了,不会害怕吗?”
  “在这太极殿中不会,反而安定。”
  “可是……”
  她纠结着手指,仰头望着他。
  “你的至亲之人,会怕你的。”
  张铎就着一本奏疏挑起她的下巴,“你如何知道。”
  “猜的啊,如果哥哥他杀了很多人,那阿银也会害怕的。”
  张铎手臂一台,席银被迫跟着他的动作跪直了身,然而她没有止话,反而续道:
  “我觉得……殿下就很怕你。”
  “那是因为,他觉得朕杀了她的父亲。”
  “可你如今,又要杀她的哥哥了。”
  张铎一时无应,席银抿了抿唇:“我怕你又会像之前在东晦堂那样……”
  她言及了徐氏。
  张铎的手不自觉地一捏,纸张磋磨的声音有些刺耳。
  “你想的事太卑微,不值一提。”
  “那……什么才是大的事呢。”
  她的眼中蕴着已然微弱的烛火,目光十分诚恳,
  张铎垂下手臂,抛奏疏于案。
  “不被私情围杀,你才有资格问这个问题。否则,不配为人,为自己开道,也不配为将,替世人守关。”
  说完,他认真地看向席银。
  “朕斥责赵谦,是因为他像你一样,圄于私情。你尚可原谅,但他却罪该万死。”
  “为……什么……”
  张铎指向仍然摊开放在灯旁的那张江州战图。
  “他是为世人举刀的将,迎向他的,是千千万万把敌刀,他若为私情退一步,就会被他面前的刀阵砍得粉身碎骨!”
  席银背脊一僵。
  “你在清谈居的矮梅下,被我鞭笞过几道,那种痛你还记得吗?”
  席银耳根滚烫,细声道:“记得。”
  “赵谦以后要面对的疼痛,会比你经受的那种痛重一万倍。”
  席银将目光落下那张战图。
  其上有山川沟壑,有水道,有丛林和关隘,她似乎看得懂,也似乎看不懂。
  “你没有去过战场,所以你才习惯哭,若哪一日,你敢单枪匹马,救一个人,或者护一座城池,你就再也不会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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