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改变是潜移默化的,人自身并不知道。跟着张铎的这一段日子,如身后有人执鞭,逼她行端立直,她好像因此也长出了了一段脊梁骨,可那是执鞭人想要看到的,也是执鞭人不愿看到的。
辰时过了。
席银身后想起一连串的脚步声。
接着玄袍扫起地尘,一路扬至她眼前,终在莞席处落定。
琨华殿内宫人尽皆跪伏。
席银还未及抬起头,便听张铎道。
“想明白你的错处了吗?”
席银松开紧咬的嘴唇。
“你放奴走吧……”
“朕问你错处!”
这一声之厉,引得在场的宫人瑟身,席银也是浑身一颤,抬头时,竟见他虽衣冠齐整,眼眶处竟有些发青。
“我不该抗旨不尊,我不该私逃,可我不能再留在你身边,我不想哥哥误会我失……”
失了什么,她没说出口,但张铎猜到了。
她不想岑照误会她,在他这里失了贞洁。
猜到的那么一瞬间,张铎懊恼地发觉自己竟然有一种冲动,这个冲动他之前也有过——既想摸一摸她那双无骨的软手,也想就这么一刀杀了她。
“下去。”
这一声压得极低,跪伏的宫人甚至没有听清,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起来。
“都给朕下去!”
他一声怒喝,吓得宫人们连滚带爬地起身,慌乱地往玉璧后面退,谁知又听张铎道:“宫正司的人站着。”
这句话一出口,席银地喉咙里吞咽了几口。
不禁朝那张莞席和刑杖看去。
张铎看着她的目光,竟有些自乱。
那些东西,他起初并不打算施加在席银的身上,摆在她面前,无非是要她一丝惧怕而已。
而要来这一丝惧怕,只不过是想要她留下。可是,她好像是做好了抗争的准备似的,咬着嘴唇,定定地望向他的身后。
张铎骑虎难下。
因为怕伤绝席银的心,张铎对岑照落不了刀,不想她过于难过,于是放她去见岑照。他自信她还会回转,然而仅仅一面,她就决绝地抛下了他。
智慧谋略此时化为虚烟,升入云霄散了。
他此生很少困惑,如今却不知道怎么留下眼前这个卑微的女子。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我的人。”
“我不是你的人!”
她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一般,赫然提高了声音。
然而却被同样厉狠的声音压了回去:“你放肆什么!”
她一怔,腿一软,朝后跪坐下来,身上绑着绳子,无法靠手支撑平衡,险些朝后栽倒。
张铎下意识地上前几步,一把将她扶住,却不想碰到了她那只受伤的胳膊。席银一时没能忍住,痛吟了一声。张铎连忙移开手。
“松绑。”
宫正司见状,忙上前替席银松绑。
绑绳一脱身,那只脱臼的手臂就垂了下来,张铎抬头看向宫正司的人,一旁的徐宫正会出了他面色上的怒意,跪下慎道:“陛下恕罪。”
“传梅医正过琨华。”
“是。”
宫正司的人应声退出。
张铎看向地上的席银,她疼得整张脸都发白了,却强忍着,一声不吭。
“你有伤,朕今日不处置你。”
说完这句话,张铎当真庆幸她今日有这只脱臼的手臂,给了他一个台阶,不然,他要如何才能撤掉这一顿能要了她命的杖刑。
然而,她却丝毫不领情,抬头看向他。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奴留在你身边呢?”
是啊。
为什么呢。
张铎望着她那双蓄满眼泪的美目,月光星辉皆藏其中。
但除了这一副皮囊之外,她还有什么呢。没有学识,没有眼界,年纪轻,没有经年沉淀的智慧,经常根本听不懂他的话,他图她什么呢。难道就是那一身皮肉吗?可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直接要了她的身子,用根铁链子把她锁在床头,反而要这般困惑,不知如何把她留下来。
“陛下身边,如今有那么多的宫人,她们比奴知礼仪,会好好地服侍陛下。以后,陛下会立皇后,还会纳好多好多的姬妾。她们都会长长久久地陪着陛下,好好地照顾陛下,我在洛阳宫,是一粒微尘。但哥哥身边,只有席银一个人。”
“所以你心疼他。”
张铎低头,竭力收敛着话声中的情绪。
“不是……我很喜欢哥哥。”
“你不觉得龌龊吗?”
“所以我不敢跟他说啊……”
爱而不敢言。
张铎忽觉这句话,似乎也很契合他自己的处境。
可是这又很荒诞,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从乱葬岗走上太极殿,位极人间,别说喜欢一个女人,哪怕百个千个,也不在话下。但为什么对着席银,他却说不出口呢?
他想着蹲下身,手搭在膝上,倾身逼近她的面庞。
“那朕呢。”
席银朝后缩了缩。
“什么……”
“你心疼过……”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是一副什么姿态?是在向她乞讨怜悯吗?
可是他好像也只能在席银这个人身上,才能要到那么零星半点真切的悲悯。
想着,张铎狠狠地捏紧了膝盖上的拳头,站起身快步朝后走去,随之扬声道:“来人。”
守在殿外的宋怀玉忙迈了进来。
“陛下……”
“医正看过她的伤后,送她去掖庭,朕不想再见到她。”
“是。”
***
席银被带去了掖听,入住琨华以来,这是第一日,张铎身边没有席银。
入殿伺候的宫人,心里既胆怯,又喜悦,殷勤慎重,生怕有一点不顺张铎的心。
灯火,茶水,应答,都很周道,就连立在他身旁的仪态都是端正优雅的。但是,他心里却不平宁。
这么些日子,他好像习惯了耳边有些轻轻的铃铛声,伴随着席银的行动坐卧。
他也习惯了在他政闲观书时,席银安静地伏在他身旁,皱着眉,练他的《就急章》。他如果看到有兴致的地方,偶尔也肯与她讲解些典故,她有的时候不懂装懂,模样很蠢,被揭穿之后,羞红脸的窘样又令人可怜。
“陛下。”
“朕在,说吧。”
宋怀玉侧身立在屏后:“赵将军请见。”
“传。”
“是。”
赵谦尚未解甲,只将腰间配到解下,递与宋怀玉,径直入殿行过礼,开口道:“我看李继在外面。”
张铎应声:“ 嗯,朕今日要复廷尉和尚书省并奏的奏疏。”
赵谦道:“处置岑照吗? ”
张铎将压在手臂下的奏疏递给他。
“你先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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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夏菱(六)
赵谦接过奏疏, 与张铎迎面对坐。
“廷尉和中书省也说不出什么过于新鲜的……”
他话未说完,扫到了两个刺眼的字,不由皱眉。
“凌迟啊?”
张铎就着笔尾, 点了点那两个字:“朕当初命你锁拿他回来,敲的就是这个罪。”
赵谦放下奏疏, 抬头道:“那如今陛下在等什么。”
张铎没有应声。
赵谦添问道:“因为殿下?”
张铎不置可否, 转而道:“你去张府看过她吗?”
赵谦摇了摇头:“殿下不肯见臣,张熠那爆炭差点没拿剑来刺臣,臣也就不好去了。”
他的话说完,博山炉中的沉香将烧尽, 一胡姓的宫人进来, 跪在张铎身旁添香, 间色裙的裙尾扫到了张铎垂地的衣袖,他不着意地抬臂避开,这一幕落尽赵谦眼底,换做从前, 他早呲牙调侃到张铎头上去了,但琨华殿上,他也必须刻意收敛, 是以只得笑笑。
“席银呢。”
“交给宫正司,在掖庭。”
那胡宫人听到这句话, 添香之后,竟没有退出,而是叠手退到了博山炉后立着, 那处地方是席银在琨华殿中给自己圈出的容身之所。
张铎不自在,斜目扫了一眼身后人的影子。
“朕准你留侍了吗?”
胡宫人闻话忙应道:“是宋常侍命奴近侍陛下”
“站到外面去。”
他声中的情绪不善,胡宫人退到殿外站也不敢站,伏身跪下,一声也不敢吭。
赵谦看着那宫人的模样道:“陛下使惯了席银,不如臣……替她求个情吧。”
“私逃宫禁,长会死囚,朕没有打死她已是仁慈。”
赵谦点了点头。
“那丫头这一回,着实气人,连臣都狠不得给她一巴掌。”
这话刚说完,赵谦便觉额前一凉,他悄悄抬眼,陡然迎上了张铎寒箭一般的目光。
“臣放肆了。”
赵谦口中虽认失言,心里却把张铎那急火在肺的模样也揶揄了千八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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