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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和她 (她与灯)


  说着,她抬起自己的手掌往下一劈,“领着奴还击,我在廷尉狱开口骂他的时候,心里可痛快了,那是奴第一次,张嘴骂男人。”
  “你以前没骂过男人……”
  “没有,我哪里敢啊,我这辈子,只爱慕过一个男人,还没恨过男人呢。那阉官不是男人……”
  “爱慕……”
  张铎鼻中笑了一声:“你才多大……你懂什么是爱慕。”
  “懂啊。就是……很想对他好,但又觉得他配更好的人。”
  “呵,岑照。”
  他突然笑吐出这个名字。
  席银背脊猛地一僵,再不敢开口。
  人影在那道清白的墙上随着灯焰的颤抖游移。
  张铎肺腑之中的疼痛,此时似乎缓和了不少。
  他试着吸了一口气 ,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
  “爱慕一个人……是如此,那你……试着想想,你恨一个男人的时候会如何。”
  席银闻言,颤颤地摇了摇。
  面前的人却抬起一只手臂,慢慢地送到她眼前。
  “你会咬他。”
  她被这一句话吓得几乎要站起来。
  “对……对不起……奴……”
  “无妨,席银,你爱慕的人…… 你永远配不上。你只配清谈居,一座观音像,一方莞席,还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请个假。后天给大家更两章。
  说句实在话,这一篇对我难说最难的,是人心。
  但这个纠结的过程,我还是挺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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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春铃
  “奴又没说……不愿意在这里呆着。”
  她说着, 她将手肘撑在膝盖上,对手心呵了一口气,而后托着下巴, 抬头望向头顶的观音像。焰心之后,慈目煌煌。
  “奴这样的人, 的确只配如此。可郎主……为什么要自苦呢。”
  “我习惯了。”
  他说完, 阖眼噤声。
  一室清冷寂静,只剩下他忍痛时偶尔发出的细喘。
  孤灯照着观音像,莞席,莲花纹陶案, 老根料凭几……除此之外, 就剩下一箱寡素的袍衫。好像他外在的人生收敛于旁处, 此间只不过是他容魂的一隅。
  然而偌大的官署,成群的仆婢,自困于这一间素室里,人无异囚徒。
  过后的几日, 连降暴雨。
  隆隆的雷声若炸于窗边,直至初十五这一日,方见势弱。
  张铎养伤期间几乎不怎么说话, 有力则翻书,无力则养神。
  刑伤像是真的伤及了他五脏, 除了粥米汤药之外,他几乎吃不了别的东西。
  他吃的寡淡,席银也跟着枯熬, 一连几日守下来,隐约又犯了咳嗽,不想搅扰张铎修养,便趁着雨小,在廊上升了只炉子,拿桔梗煮水来喝。正好碰见江沁带着斗笠,领奴仆在雨中扫连日打下的败叶落花。
  “江伯。”
  江沁抬头见她只穿着一身禅衣,外头罩的是张铎的玄袍。
  “姑娘不冷么。”
  “不冷,郎主尚穿不得衣裳,里面烧着炭火盆子,暖得很,奴一会儿就进去。江伯,雨还没停,你们就做这活路?”
  “是啊,趁着有雨流得动,才好扫出去,若是等雨停了,这些花啊叶的,就都陷在泥里了,得让人用手去抠捡。”
  席银面色微红。
  “受教,奴竟不懂这些。”
  江沁缓道:“郎主喜欢庭院干净,姑娘既在清谈居,日子久一点,慢慢都会知道。”
  席银颔首应是。
  面上沾了些雨,碎发贴耳,她忍不住抬手去勾挽,袖垂腕露,颜姿风流。
  江沁见此便收了目光,续着手上的活道:
  “姑娘是出来透透?”
  “嗯。”
  “也好,看姑娘闷了好几日了,郎主可好?”
  “能起得身了,就是脾气不大好。”
  她正说着,雪龙沙凑过来,叼了一嘴的桔梗撒腿就要跑。
  席银忙摁住它的头。
  “傻狗啊,这吃不得呀,吐出来快吐出来。”
  江沁看了雪龙沙一眼,拄着叶耙,笑道:“姑娘是真不怕狗了,都敢从雪龙沙嘴里掏食了。”
  席银一怔,忙缩回手在背后擦了擦:“就见它也挺可怜的。”
  说着,她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不禁失笑,“这几日连肉都没得吃。”
  话音刚落,内室进传来一声哂笑。席银脖颈一凉,回头时,竟见张铎扶门站在她身后。
  雪龙沙一看见张铎,顿时缩腿耸肩地趴伏在席银身后,一声也不敢吭。
  “江沁,把狗牵下去喂食。”
  说完,随手拢了一把席银身上的衣襟。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就刚才。”
  “日后若我在清谈居,你不得私出,否则……”
  “奴不敢了!”
  她应得比他的后话要快,耳根发红,看起来无措又可怜。他却还是不快不慢地把后话补了出来。
  “否则,受笞。”
  席银浑身一颤,不敢抬头。
  只觉得他之前被打散的那一身玄寒,又从新敛回,咄咄逼人。
  庭中人都没有出声,江凌适时从外面走进来禀道:“郎主,尚书令常肃来了,人已延至西馆。”
  张铎听后却没有应声,仍看着席银,提声道:“听明白了?”
  “是……”
  张铎这才示意江凌外候。
  又对席银道:“进来,给我更衣。”
  席银蒙大赦,忙擦了手跟着他一道进去。
  虽将入夏,室内为方便他晾背养伤,还是置了炭盆,寻常穿不住外裳。
  席银脱下将才裹身的袍衫,转头正要去打点他的衣衫,却冷不防又听背后的人道:“你将才说什么可怜。”
  “狗……狗可怜。”
  她心里发虚,谁知他竟直道:“我以为你在说我。”
  惊得席银手指一颤,险些落了将从熏炉上取下的禅衣:“奴不敢。”
  张铎没有再去纠缠她究竟有没有言外之意。
  事实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她不要否认。
  如果算上这次,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拿他和狗做比了。
  又怕,又躲不掉的东西。
  连肉都没得吃的可怜人。
  这种层面的“剖解”无异于拿刀剥皮,只不过剥得不是肉皮,而是魂皮。他不免杵在一阵错愕之中,不知道是该责怪她,还是该赏她点什么。
  “抬个手。”
  张铎闻声回过神,见席银托着禅衣站期期艾艾地站在她面前,“你是不是怕痛啊,奴轻点,一定不擦到你。”
  张铎不由自哂。背朝向她张开手臂。背上伤全部拉展开来,如山河图上那些褐色地脉沟壑。虽然已经过了十几日了,席银还是不忍见。
  实在太惨烈,不止于棍杖之伤,还有一些一看就是经年的刀剑之伤。
  席银没有父母亲族,也没有相爱之人,人间大苦之于她,全部流于表面,不外乎就是这些可直见于眼中的伤。所以,不管他是不是什么永宁塔上的金铎,他现在被打碎了,就是一堆破铜烂铁,还真的是很可怜啊。
  她想着,尽量小心地避掉衣料与伤口的刮蹭,替他拢好衣襟。
  回头又去取外袍,一面道:
  “伤还没好全。郎主要见人吗?”
  张铎“嗯。”了一声,又道:“扶我去西馆。”
  “奴也去吗?”
  “对。你也去。”
  “可奴……奴怎么能见人。”
  “你为什么不能见人。”
  “奴……奴什么见识都没有,见人……只会令你蒙羞。”
  “住口!”
  他这一声吼地突然,席银压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遭这突如其来的喝斥,哑然僵身,手足无措。
  “谁教你说这样的话。”
  她不知道怎么应答,含糊道
  “没有谁教奴,就是……奴从前在青庐,也只奉茶……不见人。”
  “为何。”
  “奴在乐律里抛头露面,兄长……”
  “你再说!”
  又要问,又不准她说。
  连张铎自己都不知道是何处顶出来的火气,反手就握住了陶案上的细鞭,席银看着那鞭子就害怕,赶紧丢下替他穿了一半的袍子,拔腿就往门边跑。
  张铎一怔,这倒是出乎他意料,她是什么时候敢逃了?
  念此,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鞭子,自己竟也有些错愕。
  “回来。”
  席银背贴着隔扇,摇头轻道:“奴不……”
  张铎无奈。
  一把丢掉手上的鞭子,忍着痛,弯腰拉起被她丢下的半只袖子,吐了一口气,尽力压平声音。
  “回来。”
  “不……”
  “你要让我这样去见人吗?”
  席银抿了抿唇,望着外袍半及,冠带不整的张铎。又看了一眼他丢在地上的鞭子,含着哭腔道:“奴真的浅薄,连为什么会惹恼您都不知道……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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