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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和她 (她与灯)


  内禁军拱手道:“末将等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你究竟视我为何人,明日就要拖出去枭首的罪人?”
  内禁军被她这一句话逼红了脖子,只得道:“不敢,一切都是为了殿下的安危。请殿下容末将查检。”
  张宣冷笑道:“查吧,我也想知道,一本诗册子,怎么就能杀了我。”
  内禁军不好再应话,从黄门手上接过诗册,抖翻开来。
  席银也凑了半个身子去看。
  她如今也能读懂一些诗,只见集中咏雪的为多,也有吟冬艳的,她尚分不出优劣,只觉得读来唇齿留香,令人心中愉悦。
  内禁军一番查看下来,也并未看出什么不妥之处,便将诗册递给了席银。
  “借内贵人的手。”
  席银接过诗册,心里仍然有些犹豫,迟疑了须臾,向张平宣道:“殿下,您何必费神去看这个,您若是闷,奴一会儿便替您寻些书来,岂不比……”
  “席银。”
  张平宣打断了她的话,席银只得垂头应了一个“在。”
  张平宣凝着她道:“你才识字多久,你读过谁的诗?你知道什么是“诵诗评序”之乐。”
  席银听她说完这句话后,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实不知如何应张平宣这一句话。
  相形见绌早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席银此时,不想自己过于卑弱。
  她挽了挽被雪风吹乱的碎发,迎向张平宣道:
  “这与什么诵诗平序之乐无关,陛下临去金衫关之前,叮嘱奴要照顾好殿下,殿下知道,奴就这一点子糊涂心思,凡殿下的取用之物,都要经过奴的手,这本册子不是奴写的,奴就不敢让殿下沾染……”
  “你写?呵……”
  别的张平宣道是没多大听进去,却被那其中的一句逗乐了。
  她扶着胡氏站起身,及履,走下西廊行到席银面前,
  “你写的东西,拿来给我消遣?”
  席自知一时失言,把她拿捏,垂头平声道:“奴不敢。”
  张平宣伸手试图将那册子从席银手中抽出,谁知席银竟抓起手指,死死地捏住了。
  “放手。”
  席银仍然摇头不语。
  张平宣不想与她在庭中僵持,收回手凝向她的眼睛道:“我从来不轻易处置奴人,不要逼我对你不善。”
  席银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压迫感,说起来,张平宣与张铎,虽然互不认可,但那不容置疑的气焰,却很是相似。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两种压迫感带给席银的感受,却是全然不相同的,一个逼她抬头,迎向一些光亮如剑的东西,一个则逼她低头,缩到没有光的角落里去。
  前者令她遍体鳞伤,但此时此刻,她却倾向于这些剥皮剔骨,要她脱胎换骨的“伤害”。
  想着,她吞咽一口,抬起头道:“光禄卿心术不正,殿下要三思啊。”
  张平宣听她说这句话,才明白原来她竟看透到了这个地步。
  然而,她心里却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席银这样的人,凭何敢直议朝臣与她的事。
  “席银,你服侍张铎,宫里人才称你一声内贵人,但你不能忘了你的身份!把手松开!”
  “殿下……”
  “内禁军,把她拖出去。”
  内禁军闻言,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为首的人道:“殿下,末将等……不敢。”
  张平宣牙齿龃龉,有些不可思议,抬手指向席银:“不敢?她是内奴,不是天家姬妾……”
  “是……但陛下曾下过诏,见内贵人腰上金铎,如见天子,末将等万死,亦不敢冒犯天子之身。”


第96章 秋篱(五)
  席银听见这一句话也怔住了 , 不自觉地朝自己腰间看去。
  张铎之前不准她把这只金铃拿下来,后来她也就习惯了。每日梳洗过后便在镜前将它系上。
  入厝蒙山以后,树蔽日月, 英魂惨呼,她又将这铃铛当成了辟邪之物, 从不离身。
  和她脚腕上的那铜铃铛不一样, 金铃无舌,走动之间没有声响,但却很沉重,偶尔还会撞碰到席银的膝盖。真的是和张铎那个人一样, 沉默, 棱角尖锐, 以至于她一直不大明白,这两年来,在他一贯的沉默之下,在训斥和责罚之余, 他究竟维护了她多少。
  席银正看着金铃出神,手中的诗集册子却被周氏一把夺了过去。
  “你……”
  “内贵人,殿下是殿下, 还请内贵人自斟身份。”
  张平宣不愿意与席银在多言半句,示意周氏止声, 转身朝殿内去。
  席银将要张口,内禁军的人忙劝道:“内贵人,算了, 那本诗集册我们也看过了,并无端倪。江将军要末将等护好殿下,不让她离开居所一步,但她毕竟是殿下,身怀有孕,内贵人此时若与殿下争执,难免吃亏,末将等也是难做……”
  席银回头道:“殿下孕中不适总所周知,怎会在这个时候递一本诗集册子进去,况且光禄卿这个人……”
  她说着说着,口舌滞涩。这个人究竟如何呢?以她的眼光和见识,尚不能在评价上周全言辞,即便是说出来,内禁军诸将也不会尽听,他们无非是受了江凌的命令,把她当成一个受张铎喜爱的内奴来维护罢了。
  她想着不禁落寞,索性闭了口,转身朝殿内看去道:“请将军一定要护好殿下。”
  内禁军道:“这本是某将职责所在,内贵人放心。”
  席银知道张平宣今日是不肯再见她了,便将廊上煎好的汤药盛入碗中,交给殿门前时侍立的女婢,自己独自回了张铎的正殿,顺路去寻了负责行宫守卫的中领军副将陆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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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纷然。雪影伴着松竹的影子落在玉屏上。
  周氏替张平宣拢好炭火,见张平宣还在案前看那本诗集册子,便又把药温了一遍端到她面前道:“殿下,仔细眼神,奴给您点盏灯来吧。”
  张平宣撑着下颚摇了摇头,烟香如线,轻轻杳杳地散入人的鼻中,令人有些发困,周氏将药碗递到张平宣手边,劝道:“都是外面人借殿下的声名的玩样儿,殿下何必真的为此费心神。不如喝了药,奴服侍您歇歇吧。”
  张平宣扼袖翻过一页,道:“荆州的消息递不进来已有月余了,这本册子应该不单是宴集。”
  她说着,伏低了身子,“你去点盏灯与我。”
  周氏依言,捧了一盏铜台灯过来。
  忽见张平宣压平其中一页,偏头细看起来。
  周氏忙将灯移过去,“殿下,怎么了?”
  张平宣咳了一声,瞳孔瑟然。
  她抿唇吞咽,压抑着喉咙中的颤抖,好一会儿,方开口说道 :“陈孝的字。”
  周氏不识字,看不出端倪,却被这个名讳惊了一跳:“陈孝?那不是……已经死了十年了吗?”
  张平宣压着纸张的手指有些发抖。
  “是变体……”
  这个人的字,在当年的洛阳城中,是无数女子争相藏集之物。师承前朝有名的书画大家,而后自成一体,和张铎的字不同,其自骨清隽而有皆,力道收放自如,笔划张弛有度,对于女子来讲,也是极其难写的一体字。张平宣临过他在魏丛山的临水会上写的《芥园集序》,也写过他的私家集——《杂诗稿》。前后十几年倾注在这一项上,终得已练成。整个洛阳城,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岑照的字,也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出陈孝左手起笔的字。
  “他改了体,写的是章楷……只不过,其中……这几个字,似乎是他用左手起笔……”
  什么是章体,如何左手起笔,这些周氏不明白,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却令她毛骨悚然。
  陈家被灭族十二年,张奚为陈家修建的墓冢仍在,若说魂魄有知,再为痴情的女郎蓄情写诗,也未免过于玄乎,加之又是在征人埋骨地之后的厝蒙山南……
  周氏想着想着,不禁额前冷汗淋漓。
  然而张平宣心中却是惊惧和欣喜浑然交错,后背冷寒突袭,而喉咙里却酸烫得厉害,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手指却不自觉地反复搓捏着。
  遇到岑照以后,他身上与陈孝极近相似的仪态和气质 ,曾让张平宣有过一层幻想,但他的眼睛是盲的,从来的不曾握笔写字,张平宣也就无从判定他的身份。
  张平宣不止一次的想要问他,他究竟是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但几次三番地起念,每每话到抠中,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其实岑照不说,张平宣根本就问不出口,毕竟对于陈孝而言,那段人生一如挫骨扬灰般的惨烈。
  此时再见到他的这一手字,换若隔世。张平宣庆幸陈孝还肯给她这一个机会去弥补十二年前的遗憾。这么久以来,她耗尽心力去筹谋和维护的人竟然真的是陈孝,他真的还活着,而且,如了她当年的苦愿,娶了她。
  “殿下……”
  “不要声张。”
  “奴……明白。”
  “你去把门扣上,不要让席银进来。”
  “内贵人已经回正殿去了……”
  “好……”
  张平宣强抑下五内一阵一阵的悸动,低头重读那首章楷所写的诗。
  那也是一首五言汉乐府体的咏雪长诗,初看并无端倪,张平宣取笔蘸墨,将那几个左手起笔的字圈出,圈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不禁颅内轰然巨响。错愕地松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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