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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和她 (她与灯)


  “不是的!殿下,不是你说的那样!”
  张平宣赫然提高了声音,几乎逼到席银的耳旁。
  “那你说是什么样的?啊?”
  “奴……”
  席银哑然,她脑子里一时之间,想起张铎曾经说过的很多话,诸如“皮开肉绽,心安理得。”再如,“人行于世,莫不是披血若簪花。”这些话鲜血淋淋,浑身疮痍,和张铎那个人可互作注解,奈何,她读书尚少,修为尚浅,无法将其中复杂的人生与世道的关联,全部抽解出来。
  “呵,你也说不出来。”
  张平宣身子向后仰,眼底有一丝怜悯。
  “我也是可笑,明明知道你是什么出身,还在这里跟你说这么多话,你哪里懂得我和岑照的情意,你只知道权势,荣华……”
  “不是……”
  “你住口吧,席银,我不会再跟你费口舌,我最后再问一次,张铎给你的金铃,究竟在什么地方。”
  席银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张平宣凝着她的眼睛,“你当真不肯交给我?”
  “奴不能害你。”
  “席银,我也跟你说了,我今日,一定取到你的金铃,一定要离开厝蒙山行宫,不要逼我对你不仁……”她说着,朝席银伸出手去,“交给我。”
  席银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她分明从张平宣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和张铎极像的杀意。
  不由牙齿龃龉,站起身下意识地想要退出去。
  张平宣喝道:“周娘,摁住她。”
  话音刚落,席银便被女婢们拽住了头发,拖跪到张平宣面前。
  一时之间,鬓发散乱,衣衫松颓,她下意识地拢住剥褪的衣襟,周全住衣冠的体面。
  “摁住她的手。”
  周氏迎应声,拧住席银的胳膊向后别去,席银吃痛,艰难地仰起头,望着张平宣道:
  “殿下……殿下要做什么。”
  张平宣看着席银,胸口也在上下起伏,她不准自己再陷犹豫,狠心道:“来人,绞……”
  “殿下!您以前不是这样的……”
  张平宣闻话一怔。
  虽是下了令,但她却并不心安理得。
  张奚奉行儒教仁德,崇仁政而杀戮,徐婉则笃信观音佛理,存善念,不杀生,张平宣受二人教养长大,若非遇大是非,从不用刑责伤人□□,是以她曾经才不齿张铎与赵谦私设刑室的恶行,也曾为席银抱过不平,如今,陡然听席银说出这话,如同被人戳烂了脊梁骨,难堪得几乎坐不住。
  然而有那么一瞬,她几乎能理解张铎三四分。
  儒教当中的仁德之政,人性当中的悲悯之意,似乎的确只能奉给安泰的世道。
  人若鹰犬,不曾张口撕咬,只因为欲望尚且满足,还没饿到那份上罢了。
  想到此处,张平宣连忙摁了摁太阳穴,逼自己把那些混沌的思维挤了出去,抬头颤声道:
  “是你逼我的……你若肯把金铃交出来,我也……我也不会这样对你。”
  她说着,喉咙哽咽。
  “你拿出来吧……真的席银,你不要逼。”
  席银也凝视着张平宣,忽觉她强然顶起的脊背,实则也是曲躬着的。
  所以,她的高贵与才华,好像都是虚像。
  除了那一层几乎快要破掉的心力和对岑照的执念之外,张平宣竟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殿下,听话,听陛下的话……”
  “住口!”
  这两个字,她几乎喊破了声,因为她分明听出来了,那句话中,隐藏着一个奴人对自己的悲悯。这尖锐地刺伤了她。她颤抖抬起手来,指向席银道:
  “绞,绞到她说出金铃的下落为止,她若不说,就绞死她。”
  周氏惶恐,“殿下,她毕竟是内贵人,若是陛下回来知道 ……”
  “你们不动手,我亲自来。”
  她说着就要起身,席银却一把扯过周氏手中的白绸纱,绕到自己脖子上。
  “绞吧。奴死也不会让殿下离开厝蒙山一步。”
  **
  白绸纱的质感是轻柔的,收紧之前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然而,陡一收紧,就变成了一把如蛇身一般的软道,每一条经纬都拼了命地朝她的皮肤里割去,气息猛地被全部组个,从喉咙口,到喉管,再到肺,胀疼得令她生不如死。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裙角,不让手乱抓,不想在张平宣面前挣扎地过于难看。
  十几年来,席银从未想过,从前哪怕钻到男人□□,也要试图活下去的自己,也能不卑怯,不自怜得面对“死”这件事。可她不觉得自己懦弱,反而坦荡。
  “死”前,张铎身边那漫长的两年时光,千万张习字,《诗》《书》《礼》《易》《春秋》那些她至今还不能解通的文字,历历在目,如果可以见再见到张铎,她还有话要说,至于要说什么呢。
  席银还是一贯地,想不清楚。
  唯恨张铎,不再多教她一些。
  席银不挣扎,张平宣也坐不安稳,眼见席银口边努出了白沫,眼底渗出血丝,不禁脱口道:“松开她!”
  女婢松开白绸纱,席银的身子如同一滩水一般的扑爬在地,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连咳的气力,都几乎没有了。
  张平宣低头看向她,“你……还不交出来吗?”
  席银艰难地冲着她摇了摇头,张嘴,却也只发得出气声:“听话……殿下。”
  张平宣气得浑身发抖。
  “来人,再绞!”


第99章 秋旗(三)
  席银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如临阴府, 被万鬼拖拽。
  然而同在一室之内的张平宣也是面色青白,如若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
  显然,张平宣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杀人, 也丝毫不习惯在不同的人命之间做取舍。
  她原本以为面前这个卑微的女子会轻易妥协,却不曾想到, 被她拿捏住性命之后, 席银竟然也在赌她下不下得了最后的狠手。
  殿外已近夜,天光收敛,风雪劈里啪啦地敲着雕花漆窗。
  石灯笼中的焰火吊着最后一口气,在乌青色的天幕下苟延残喘。
  张平宣羞恨交加, 周氏却有些惶恐。“殿下, 再绞下去, 恐怕真的要出……”
  “死了又如何?没有入宗正,没有受册礼,死亦若鸿毛,何足挂齿!不准手软。”
  席银的双腿开始颤抖起来, 窒息带来的痛苦远超过当年被张铎用鞭子抽打。鞭抽不过是一种皮肉开裂的痛,人尚可生息,尚有活下去的指望。而此时的窒息感, 却没有一丝指望,逼着她往混沌里堕去。
  就在席银以为自己要赌输了的时候, 一个女婢突然突门进来,对张平宣道:“正殿的胡娘来了,就在外面, 说要见殿下。”
  席银意识已经不大清明,然而听到胡氏过来,却抑不住全身一颤抖。下意识地转动眼珠,朝殿外看去。
  张平宣见她如此,忙道:“把人带进来。”
  “是。”
  女婢应声而出。
  周氏等人也看出了端倪,赶紧松了一点绸纱,给几分喘息的余地给席银。
  不多时,殿门从外面被打开,胡氏慌乱地奔了进来,见到眼前的场景,吓得跌跪在张平宣面前。
  “殿下,饶命啊。”
  席银地手背上青经暴起,虽然周氏等有意容她喘息,但她还是喘不上气,意识混沌几乎控制不住身子,只能是拼着最后一点气力,拽住胡氏的裙角。
  胡氏感觉到了身后的扯拽,但却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席银。
  “松开她。”
  席银试图爬到胡氏身边去,奈何身上每一块骨头,都似被拆散了一般,连一寸都挪动不了。
  张平宣看着她那要跟她死扛到底的模样,恼道:“摁着,别让她动。”
  说完又逼向胡氏道:“你们内贵人腰上的铃铛,在什么地方。”
  “铃铛……”
  胡氏怔了怔。
  张平宣陡然要起铃,这才令胡氏明白过来,席银跟着周氏走时,为什么要把铃铛交给自己。
  然而她还不及深想,衣角被身后的人拽了一把。
  她不知道不应该违背席银,但席银死了,她也不可能活得了,一时之间,不知道因该如何应答,竟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奴……奴不知道……”
  张平宣猛一拍案,“周娘,不用留情,即刻把她绞死。”
  这一句话,吓白了胡氏的脸,她顾不上礼数,膝行几步扑爬到张平宣身旁,哭求道:
  “不要殿下!陛下回来,如见内贵人死了,奴和正殿的宫人就都活不了了!”
  张平宣压下一口气,切齿道:“金铃在什么地方。”
  “奴……奴真的不知道……”
  “那你就伺候你们内贵人上路。”
  “不要……殿下……铃铛……铃铛在……”
  胡氏究竟有没有说出铃铛的下落,席银不知道。
  脖子上的白绸纱再次绞紧,她的眼前人影如鬼魅的一般地晃动起来,起先还有些轮廓,后来逐渐成了一大团一大团发乌的影子。慢慢汇聚成满眼的黑障,朝她袭来。
  意识彻底丧失之前,她听到的最后两个字,是“铃铛”
  金铃铛,金铎,张铎,张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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