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暄心里喊了声“不好”,攥紧酒杯的右手猛地一抬——
谁知有人比她更快,刹那间,一模一样的小酒杯从对面的帘子里飞出,精准地打在了剑刃上,“砰”的一声炸开,四分五裂地殒了身。壮汉趁着剑刃走偏的一瞬疾步后退,惊出一身冷汗:“你大爷的!”
一旁的客人们连忙冲过去,七手八脚地把闹得面红耳赤的几个人拉开。一楼仿佛炸开了锅,其中一个伙计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蹲下来捏起了酒杯的碎片。
陆暄定定地看着帘中的人影——四爷依然坐在原处,仿佛这一场闹剧与他毫无关系。
“是四爷啊!”有人小声道。
“一定是!”
“我都没看清楚……”
“我说老兄,你省省吧,”一客人道,“要不是四爷出手相救,你们都摊上大/麻烦啦。”
“四爷”这名头确实好用,何况本尊还在二楼坐着俯视一切。壮汉摸了摸鼻子,明显收敛了许多,似乎被人点醒,想起了什么要紧事,但还是愤愤然道:“给老子等着!”说罢,他一甩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酒肆,剩下伙计在后面喊着:“客官!哎呦,您还没结账呐!”
“走吧,”白遥皱起眉,“市井俗事,他们有自己的规矩。”
陆暄这才回过神来,淡笑一下,跟着下了楼,但总觉得那面具后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直到自己出了门,回到热闹的朱元街上。
第3章 物是人非声声尽
陆暄没再耽搁,直接回了将军府。
上个十年是大尧武将最辉煌的年代,尤其是出了两位如武曲星下凡的名将。陆暄的父亲陆炀连胜北燕,作为朝廷特使与北燕王签下一纸和书,换来了北境数年太平。而陆炀的老师,正是另一位将军霍景同,他常年驻军边境之南,花费毕生心血布下了华越国不可逾越的防线。师徒并称“南霍北陆”,实为一段美谈。
只可惜“北陆”已殁,陆暄四年间只回过一次京城,昔日热闹的将军府一直由老管家严伯打理,显得有些清冷。
将军府位于京西,前半部是府邸,后半部是园林,先帝厚爱与陆炀当年的地位都可见一斑。明廊通脊尚朴大气,没什么华贵的装饰,亭台楼榭倒是精致讲究,据说是陆炀那位早逝的夫人亲自设计,移步换景,皆看得出细腻精巧的心思。
风光浮华皆过往,陆暄迈入府门,跟严伯招呼了一声,看着老人日渐增多的白发和略显佝偻的腰,顿了一下,放轻声音道:“严伯回去歇息吧,不必等我。”
“小将军好不容易回一次家,”严伯笑道,脸上皱起岁月的磨刻,“我们心里都高兴,等着您回来呐。”他又朝白遥道:“白公子……”
“严伯您不用管我,我自个儿找地方!”白遥飞快地接过话头,眨眼间已经窜出好几步,轻车熟路拐去了别院。
“随他吧,”陆暄早就习惯了此人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架势,“明日进宫,他最多再躲一晚上。”
白遥和他爹那点儿事儿满京城都知道,让白遥回家挨骂,不如让他露宿街头。严伯自是了然于心,回头对两个小仆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帮着收拾客房去。小仆们哪敢怠慢这位赖着不走的大爷,飞快地小跑跟上,像兔子一样没影儿了。
离屋子还有十来步,陆暄便听见了倒水的声音,那窗户没关严实,看得到水汽氤氲而上。她推门之时,玉棠正撸起袖子摆弄着大木桶,暗紫色的花瓣层层叠叠浮在水面,淡香抚过鼻尖,令人一怔,似有些不真实。
玉棠是陆暄亲卫中唯一的女子,也是从京城一路跟过去的心腹,自然承担了照料起居之职,但军中清苦,也没什么可照料的,太平之时守将与士兵也同吃同住,战时更是活的无比粗糙。陆暄看着这颇为奢靡的场面,忍不住笑道:“怎么这么有兴致?闻着像,嗯……丁香,沉香,青木香?”
这配香还是几年前京城贵门最流行的“千金翼”,一罐的价格够普通人家半年口粮。陆暄想到自己小时候不知人间疾苦,嚷嚷着要用千金翼的场面,不由得生出几分丢人的感慨。
“都是严伯叫人备着的,”玉棠退至一旁,微微颔首,“将军请,衣服已经拿来了。”
玉棠平日里不苟言笑,惜字如金,三天加起来不如白遥半个时辰话多,但白遥不管如何伶牙俐齿,总会在玉棠这儿碰钉子。这两人一冷一热,倒是给陆暄的日子添了不少乐子。
屏风架起,美人入浴。
陆暄散开长发,宽衣解带,露出紧致的腰身,虽无贵门小姐娇柔之美,却另有一番魅人风情。只是,那后背上一道长长的、刀伤留下的疤痕有些骇人,仿佛在无声地叙述着战场的残忍。
浸入木桶,周身温热。她闭上眼,挑起一片花瓣拨弄,水滴从指缝滑落,荡起一个个小圈。
“今日白尚书是不是派人来过?”
“是。”屏风外,玉棠回道,“我让严伯说,不知白公子在何处。”
“你就帮着他吧。”陆暄笑道,玉棠平日里对白遥嫌弃的很,眼下倒是偏他偏的理直气壮。她将左臂从水中抬起,随意搭在木桶边上,又问:“霍将军回不回来?”
“霍将军还在江南,只是派人给贤王送来了贺礼。”
陆暄对此回答并不吃惊,“嗯”了一声,接着问道:“其他要查的事情呢?”
“朝中要官并无太大变动,”玉棠道,“尚书令高映之辅佐陛下三载有余,与御史台相安无事……”
兵部侍郎张隽书不过上任两年便声名鹊起、国子监近来深得圣恩、礼部被冠礼搞得焦头烂额……连皇太妃上个月嗜吃酥饼、大理寺卿那不着调的小儿子在赌场输了个底儿朝天这种小道消息都讲完了,陆暄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用食指扣敲着木桶边缘:“嗯,还有吗?”
“没有了。”玉棠一板一眼道。
陆暄捏起一片花瓣,往空中一抛,再把它吹开。良久,她才重新开口:“真的没了?”
玉棠沉默了片刻,仔细回想了一遍,确认道:“没有了,属下就查到这些。若是需要,我明日再去。”
“长……咳,”陆暄别过头,顿了顿,“我是说,齐王殿下……怎么样?”
玉棠:“……”
“查不到就算了,”陆暄自顾自说道,“也不会有什么事儿。”
屏风那边的玉棠再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将军一早就想问,何必把全京城都问候完了才说?”
陆暄:“……你平常不是话挺少的吗?”
玉棠对此质问充耳不闻:“既是心里挂念,见一见也是好的。”
“是啊,”陆暄低笑一声,“我也没有谁可以挂念了。”
玉棠一时语塞,怔在原地,听见“哗啦”的水声才反应过来——陆暄已经从木桶出浴,很快便换好了衣服,从屏风后走出来。水珠滴滴答答地从发梢落在地上,也打湿了宽大的白衣,屋内跳动的灯火衬的她眼尾那颗小痣愈加摄人心魂,隔着水雾,那双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落寞。
“属下失言,请将军责……”
“罚你吗?罚什么?”陆暄走近,随意拍了拍玉棠的肩膀,“忙了一整日,辛苦啦。”
“将军!”玉棠见她要走,连忙端上一个通体透白的小碗,“这几日若是留在宫里,恐怕多有不便,还是提前喝了好。”
那碗中是深褐色的药汤,显然是刚煎好不久,还冒着热气。陆暄一皱眉,似是对这扑面而来的苦味抗拒不已,但随即干脆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用袖子沾了沾嘴角,把碗放回托碟,大步往外走去。
玉棠看着她离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默默转身收拾屋子去了。约莫两炷香过去,地上的水渍也清理完毕的时候,窗外飘进了断断续续的乐音,吹奏者先是试了几支轻快小调,最后却选择了一曲哀婉之歌。
“是筚篥的声音。”玉棠心道。
筚篥是北燕的乐器,在中原并不常见,玉棠随军离京前,只在宫里听到北地乐师吹奏过,那音色深沉浑厚,凄怆不已,催人泪下。
“枯桑老柏寒飕飗,九雏鸣凤乱啾啾。
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
乐师曾说,这是思乡之音。
陆暄在边关偶得一筚篥,略有闲暇,便缠着几位老师傅求教,几年过去,也学的有模有样。玉棠推开窗户,果然看到对面屋顶上有一披着斗篷、盘腿而坐的人影——这事儿也就她家将军做的出来。玉棠苦笑,不知是该叫她下来,免得着凉,还是提一壶酒一同对月而饮。毕竟,看着这空荡荡的院落,连自己都会伤情一番,何况是将军呢。玉棠想道。
这院子的旧主、旧客,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六年前,陆炀从边关带回一对无家可归的母子,京中难免流言迭起,但陆将军还是执意留人,说那女子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也许诺把那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教他长大成人。当年的陆暄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霸王,对这个捡来的弟弟甚是满意,成日带他横行京城吃喝玩乐,还给他起了个汉人名字,叫“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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