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散步到了两座宫殿之间的复道,陈嫣小声:“舅舅放阿嫣自己走。”
刘启将孩子拢在肩头,低声问:“要自己走?”
“嗯。”陈嫣点点头,然后就被放下了,“牵着舅舅走就可以了。”
年轻时拉弓射箭都不会吃力的手臂因为抱着个小姑娘已经酸痛起来,但刘启并没有放下这孩子的打算——又有几个父母会因为手臂酸痛就放下本来抱着的孩子呢?他还记得这孩子一两岁的时候,那时候他的身体没有这样坏,孩子也更小,他常常抱着她在未央宫里散步。
这就是大汉天子的居所,这里的任何一个动向都足以影响天下,间接决定无数人的命运——同时也是他给自己孩子的居所。
除了天下江山不能给自己的孩子,他还有什么不能给自己的孩子呢——他的一生明明有那么多的孩子,但他常常觉得自己只有这一个孩子。
“舅舅抱着会累,牵着的话就能和舅舅走的更远了。”陈嫣理所当然地说。
天子刘启笑了起来,最近他已经很少有这样畅快地笑了。旁边的南皮侯窦彭祖不明白天子在笑什么,更了解天子的窦婴却知道。
大汉天子此时的心情确实很好,但笑声里也有着深重的遗憾——他很清楚,无法陪着自己的孩子一路走下去了。
复道快走完的时候天子忽然道:“窦婴,你和阿嫣好好说说故事——南皮侯,今日过来是有事与朕说吧?”
最后一只靴子总算落地了。
第9章 蓼莪(6)
汉代流行夯土建筑,此时的夯土建筑技艺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而天子居住的未央宫绝对是这一类建筑的最高水平,可以拿出来做集中展示的那种。
这类夯土建筑为了方便宫室与宫室之间沟通,往往会有‘复道’,就像是桥梁一样打通两座宫室。《阿房宫赋》里说‘复道行空’,虽然是说秦朝的阿房宫,但放到汉代的宫城中也丝毫不违和。
站在复道上俯瞰未央宫,刘启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摇头道:“窦彭祖、窦彭祖!让我说你什么好!”
南皮侯窦彭祖自陈罪过之后听到天子这样说,立刻伏跪于地:“臣交友不慎,竟将这样的国之蛀虫推荐给朝廷,臣有罪!”
其实早在来未央宫之前窦婴就和窦彭祖分析过情况了。
“陛下虽恼恨你身上出了这样的事,却未必真的相信从兄是那些人的背后主谋。”这是当然的,以窦彭祖的身份,他若是想挖国家墙角,搞土地兼并什么的,根本没必要做的这样明显!对于他来说可操作空间太多了。
换句话说,窦彭祖和这些人有关不假,但纯属被台风扫到尾。别人或许不清楚,天子却应该看的分明。
但问题是天子为这些事恼恨,因此对窦彭祖生气也是很正常的!所以才需要主动来认错。
“总之从兄这一回看上去恶了陛下,实则高枕无忧!”
窦婴说是这样说,窦彭祖却也只相信了一半…而现在天子的反应真的让他捉摸不透了…所以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好还是坏?
窦彭祖越想越觉得紧张,明明是寒冷的十月份中旬了,背后却透出了一层冷汗。
“哼,”天子刘启什么都不说,冷哼了一声,转身不再看自己这位表兄。
因为堂兄窦彭祖之事窦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给陈嫣说故事自然就没怎么上心——成年人经常对孩子如此,因为他们认为小孩子很多东西都不懂。
此时远远望见窦彭祖伏跪在地不起这一幕,有些担心。转头看向陈嫣,想了想:“阿嫣,你在这里等着。”
说着对宦官使了个眼色,让他们照看好陈嫣。
转身就往刘启和窦彭祖这边来,跟着拜倒在地。
见到窦婴也拜倒在地,刘启这才冷着语气:“起来吧…朕才不做这个恶人!”
依旧不看窦彭祖,只看着窦婴,然后看看远处正被宦官宫婢拥簇的陈嫣,嘴角微微地下垂了一点点:“窦婴啊…你这个人才名在外,也确实懂得揣度人心,难道不知道这一次朕想的是什么!?”
缓缓朝陈嫣玩耍的那边走去,直到牵着陈嫣的手,这才回过头去:“窦婴,你说说看,想到了什么?”
“臣…愚钝。”窦婴沉默。
刘启感慨万千,窦婴很聪明,真的很聪明。对于人心的把握他其实是很清楚的——明明可以带着陈嫣一起过来,却偏偏放下了能帮忙求情的陈嫣。正是看出了天子不喜欢别人‘利用’陈嫣……
“魏其侯啊魏其侯,你哪里是愚钝呢?”天子嗤笑了一声,“分明是太聪明!如今还打算装糊涂吗?”
看窦婴依旧沉默不语,刘启忽然觉得无话可说,缓缓道:“你这个人也被你的聪明牵累了。”
陈嫣感受到了大舅的失望与可惜,想了想,摇摇手道:“舅舅是在说表舅吗?表舅很聪明…不过聪明的人总是特别固执呢。”
“你这都知道?”刘启发现陈嫣脸颊边有散落的碎发,替她捋了捋,然后就捏了捏她的鼻梁:“你还知道聪明人固执?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聪明人就固执了!”
这本来就是玩笑多过正经,随口一问而已。没想到陈嫣还真就一本正经道:“就是聪明人才固执呢!聪明人之所以是聪明人,肯定是各处都过于常人,平常做事往往是别人错、自己对。所以聪明人信自己胜过信别人,长此以往谁能不固执?”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逻辑推理。
陈嫣本来就是一个小小女童,现在这样说话有种小孩装大人的可爱。刘启本来郁结于心的心事散了不少,干脆摸了摸陈嫣的头,抱起她与她直视:“那你说说看,你表舅是对是错?”
刘启指了指窦婴,显然问的是窦婴这个表舅。
“表舅肯定对!”陈嫣很中肯…窦婴表舅是个好人。更重要的是,明明是个政治家,却依旧抱有一颗浪漫主义的心。对于他来说,如果他不是一个政治家,一辈子高高兴兴做个王孙公子没什么不好,正如他的字…窦王孙。不管怎么说,作为窦家子孙,一辈子总能顺顺当当过下去。
但他偏偏才华横溢,而且不甘于满腔才华付诸流水…他的所作所为肯定会为他将来埋下祸端。
陈嫣并不是历史方面的学霸,十二年教育该学到的历史她是知道的,但其余的就只能通过一些课外读物,甚至电视剧加以补充了。也就是说,天下大势她确实知道,但在这个公元前的大汉王朝,具体到某件事、某个人的命运,她根本摸不清楚!
但窦婴她还真清楚一点点,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看到的一点零碎评价:这位外戚中难得有真才实学,同时还品德出众的人物,最后的结果却相当不好。
听陈嫣这样说,其他人都只当她是小孩子口吻,偏爱自己的表舅而已。
刘启扫了一眼窦彭祖和窦婴,背过身:“听说魏其侯、南皮侯家门客最多,名声已经大到关外去了?”
说到这里,窦彭祖也明白天子原来的意思了。天子并不怀疑他在背后指使了那些犯事的地方官员,只是天子不喜的是他手下门客太多,什么样的人都有——这种事向来为统治者不喜。
窦婴一开始就明白了,但他不愿意改变。
窦彭祖却不同,连忙道:“臣…臣回去就遣散门客!”
刘启不说话,看向窦婴,窦婴却低着头,半晌,“臣平生最爱交友。”
这就是他的回答了,刘启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微笑着摇了摇头:“罢了,魏其侯这个人啊…”
太聪明、太顺遂,没有真正碰过壁,所以才能如此。正如阿嫣所说,聪明人总是正确,所以就有了十分的固执。
让窦婴和窦彭祖不必跟了,刘启牵着陈嫣的小手,一路走回温室殿。
“阿嫣,你表舅这个人好不好?”
“表舅好!”陈嫣当然知道说的是窦婴。
“呵,”刘启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朝跟着的宦官挥挥手,让其中腿脚快的赶回温室殿提前准备热水。陈嫣今天在外面玩儿了小半天,身上已经出汗了。回去之后最好洗个热水澡,免得生病。
“你表舅这个人朋友太多,迟早出事…我在的时候还能无虞,将来如何?”刘启表面上是说给陈嫣听,实际上是谁给自己听的。
对于这个说法,陈嫣下意识道:“‘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某个有才能的大臣声望太隆重,这个政治团体太有威望,这显然是天子不愿意看到的。刘启活着的时候当然没什么,在他看来这个政治团体松散、脆弱。但对于一个新上位的君王,有着深厚人脉基础,且这样的基础不来自于皇帝的大臣就必须防备了。
陈嫣很快想到了毛主席语录,在政治集团内部,不存在帮派?这是不可能的。
刘启挑眉看向陈嫣,陈嫣这才察觉到这句话对于她一个七岁小女孩来说太超过了,即使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早熟。
她只能努力解释:“不记得哪部书上看到的话了…但阿嫣觉得很对,舅舅身边的人就是这样!”
“你还知道我身边的人什么样?”刘启弹了陈嫣一个脑瓜蹦——这种揣测帝王心术的话换一个人说绝对是找死!但陈嫣是刘启带大的,他知道他的孩子有多聪明,也知道他的孩子有多不懂得这些东西!所以他不会防备,只会担心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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