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的背影,允岚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上前追两步,轻声呢喃:“保重。”
如同多年前的少男少女,总角之时,言笑晏晏,分别时,少年轻轻啄了阿妄的额头,便扬鞭打马离去。阿妄追着他的身影轻轻说“保重”。
多年后,重逢便是离别。
天亮前一顶小轿经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如鱼贯水,从段家偏门抬进去。
回到段家,只段父段母并一个婆子,在偏门等着。
允岚率先撩开帘子出去,站在冰凉的晨光里。段父段母都急忙找婆子安置“半死不活”的段思涵。
站在孤寂的院子里,听着远去的杂乱脚步声,回想起刚刚段思涵抛下的眼神,有得意也有报复,被遗落的允岚手脚冰凉到麻木,心里空荡荡,只呆呆看着天空,一点点亮起来,再亮起来,直到太阳软绵绵照在她身上。
回到房里,允岚推开房门,环视空荡荡的阴暗屋子,里面一丝人气也无,如同冰窖,大概炙仁也忘了烧炭。
她叹了一口气,歇在梳妆台前,看自己苍白的脸,脸上没有泪,只眼神空洞。
慢慢脱了外衣,背后的鞭伤入骨,幸而太子想得周到,带了金创药,那哑婆已帮她细细敷过一遍,只是血肉都粘在了里衣,稍微一动,浑身灼痛,只能咬牙挺着。
忽而外面一阵细碎脚步声奔来,炙仁喘着气,推开门,看到梳妆镜前的允岚不紧不慢脱衣服,便三两步跑过去,气都来不及匀:“我看到段思涵被抬进房,她……不会有事吧。”
允岚脱衣服的手突然一滞,正好扯到背后的一道伤,疼得她咬紧牙关,眉头紧锁。头也没回,垂了眼眸,继续脱衣裳,淡淡地道:“放心吧,她没事。”
说完,炙仁看她若无其事般,却冷漠到极致,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想辩解两句,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不是——”
“我明白。”允岚转过身来,看着他稚嫩的身板,微微一笑,“你去看看她吧。”
炙仁蠕动嘴角,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看着她牵强的笑容,就一个字也说不出,飞也似地跑了。
看炙仁一溜烟消失,允岚的嘴角还噙着笑,但眼里划出两行泪来。关上门,若无其事地继续换衣裳。
听到允岚的关门声,拐角处躲着的炙仁瘪着的嘴,再也忍不住,无声地哭起来,仰着头,一边痛哭,一边用袖子拂眼泪,只是无声地哽咽。
到后厨里头,厨娘们还没上工,只帮厨的邹家大娘,一看这小子,平日里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一样,这时候哭得如丧考妣,见他可怜,便拉着他:“出什么事了,你不是说,去门口守大小姐回来的吗?”
“没什么事。我去正门等了一整夜,她们从偏门进来,我扑了个空。”炙仁没好气地回答,一把鼻涕一把泪。
“咳,我当是什么大事。大小姐刚刚回来,必然肚子饿了,来,我给你热些吃食,你送过去。”邹家大娘提他到怀里,给他抹了鼻涕眼泪。
炙仁这才欢欢喜喜屁颠跟着去厨房。
厨房里正好来了管家婆子,带着库房中取的一碟燕窝,让邹家娘子熬了,给段思涵送去。
“允岚没有——”炙仁横眉冷竖。
“大小姐不送?”邹家娘子按住炙仁,小心赔笑问了句。
一夜未眠,管家婆子甚是不爽利:“就这么点东西,当然先紧着思涵小姐用。让你做就做,问这么多!”
炙仁看着那碟燕窝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邹家大娘担心他打什么坏主意,连忙把碟子抽走,等官家婆子走人,便细声安慰:“许是库房里就这么点存货了,无妨,我给大小姐熬些生姜红糖水,一样的。”
炙仁听了,不知怎么的,嘴巴咬得死死的,只一个劲儿流眼泪。
邹家大娘便不多说,回身去准备灶火,小声嘟囔:“这侍郎家也真是奇怪,亲生的姑娘在外受了苦,一点不疼惜,反倒紧着别人的姑娘。”
是啊,亲生的姑娘一点也不疼惜。允岚被叫到段思涵房里,被质问昨夜之事时,她便是如此感慨。
按照太子的指示,为了段侍郎家两位姑娘的声誉,昨夜之事,只说与霍将军赏玩花灯后回家。
如若让人知道允岚被人掳劫至喜艳林,她这辈子的名声都毁了,嫁人更是妄想。这样的说法,对于她来说,最好不过。
至于段思涵,她主使买凶,事实证明俱在,若是她不答应息事宁人,自然有得她苦头吃。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和未来,她也不得不忍下身上那一刀。
为了段思涵的名声,轩辕渂自然也会吃了这个哑巴亏,毕竟来日方长。
昨夜一场惊心动魄,便如此被隐藏。回家第一时间,允岚也是这么回复段鸿宝的,出去赏花灯才这么晚,杏红那丫头掉河里淹死了,没捞上来。
段鸿宝虽疑心,但也知道此事不宜多问,只两个姑娘完毕归来便是,谁管一个婢女是不是死无全尸。
段思涵可不会答应,她在外面受了委屈,落了下风,在家里有段家父母保驾护航,她可不会心慈手软。
先是生命垂危,后是让段母看到胸口那一道鲜妍的伤口,吓得段母差点晕过去。于是叫来允岚,当着允岚的面,“逼”段思涵讲了“事实”——允岚嫉妒她得父母偏爱,所以唆使霍为挟持她到喜艳林,想要毁了她的名节不成,最后便给了她一刀。
段思涵躺在床上编完这个故事,可怜见的模样,轻松反咬一口。
这一段,听得段父段母心里直发颤,看着允岚如同仇人一般。
允岚咬牙听完,一把将茶杯盖子摔在杯口,哐当一声:“够了,你当你这些装可怜的伎俩,我不知如何对付?段思涵,你是觉得我格外没有能耐可欺负,还是笃定了我不敢把证据拿出来?”
段思涵一声“哇”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捂着胸口。段母惊得手发抖:“涵儿,可别哭了,你这纱布上都是血,哭得为娘心疼啊。”
“父母俱在,做了坏事,还逞凶?!”段鸿宝儒雅的脸,因愤怒而狰狞。
允岚看着他不耐的神情,一股委屈涌上心头,喉头哽咽,眼眶酸胀,但还是忍着怒气解释:“父亲若不信女儿,尽可以叫来霍将军对质。若不是因为段思涵恨我入骨,叫人玷污我之前,非要赏我一百鞭子,今日你们见到的可就是一具尸体!到时候,父亲您还敢认我这个被玷污的亲生女儿?”
段鸿宝被她这一段话激得满面通红,后来气得脸色煞白,却也一个字说不出。段母也黯然沉默。
段思涵可不能放任事情这么不了了之,更重要的是,她不能失去段父段母的偏爱,她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允岚,我知道你厌恶我。可你做的那些事,竟然还叫霍为哥哥来对质,你就不怕天下人尽皆笑我段家?万一叫人知道,父亲的前程都要叫你毁了。这整件事里,独我受了这一刀,以后就算夫君嫌弃,为了段家我可以忍。你呢?竟反咬一口,怀疑爹爹懦弱,没担当。”
这一段话,提醒了段鸿宝,他甩甩袖子,总算找到了理由:“你做出这种丑事,不用狡辩了。果然这些年在外面养歪了,竟如此心狠手辣。我当年,我当年就不该,不该——”
段鸿宝实在说不下去。
“不该什么?”允岚算是看清了他们嘴脸,一脸嗤笑,“不该见财起意,恩将仇报?”
段母也听不下去,想要打断这话:“你胡说什么?!”
段鸿宝也满脸涨红,如同被拔掉毛的公鸡,时刻准备着攻击,可是迟迟不动。
一旁的段思涵自在松快地躺下,看着这一家子。
“有一点你们说的很对,我嫉妒段思涵。”允岚擦掉眼角一抹泪,轻飘飘看着段父段母,还有段思涵,“我被段思涵那般算计,若真是让人玷污,那可是挫骨扬灰的下场。昨夜,我是想把段思涵挫骨扬灰的,可是我下不去手。谁叫她有那样好的父母呢?”
“我受了她父母的恩惠,即使这恩惠并不是我想要受的,可是段思涵做的孽,我却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凭什么?!”
允岚说到这里,眼里通红,吼出一句话来:“我什么都没做错,为何偏我要受这种罪?”
“啪”一巴掌,只指尖煽过允岚的脸,刮破表皮。段鸿宝的手仍旧抖着。不知道是因为打了亲女儿才抖,还是因为抖才没有打得那么精确用力。
☆、008-捉虫
允岚看着段鸿宝,弯着腰大笑起来,眼泪也飞出来。
“给我去祠堂跪三天!”段鸿宝说完,转身飞快开门离开,如同身后有恶鬼在追。
允岚直起腰离开,擦了脸上的泪水,伤口生疼。
“那个——”段母扶额,从段思涵的床沿起身,叫住允岚,语调沉静,“这些话关上门随你说,说出去便于你父亲不利。知道没有?!”
允岚倒是无所谓了,可惜连点头“嗯”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看允岚走远,炙仁走进房里,目光在冷肃的段母和得意的段思涵脸上逡巡一会,扔下一件占满血迹的白绸里衣:“这上面都是允岚流的血,段思涵你就别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