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敌兵大部横扫而至时,月上正空,马背上的敌兵一水的披头散发,左衽衣袍套着胡甲,手持火把,膘马弯刀。
他们覆盖一般搜找追击而来,只是没想到这群人如此能战能躲,这些时日下来都还未能见到全貌,大多时候是小股交战,且训练有素,阵法诡异,一般只在夜晚出没,到此刻仍不知对方到底有多少人。
领头的首领有十几人之多,在马上以契丹语低声交谈——
“可能是那群躲着的出来了。”
“必须要抓到,城主过问,担待不起。”
他们负责回防,就是担了极其严苛的军责,若不能解决,会受到严惩,自然无比卖命,日夜不停。
又急又快的契丹语一连串说完,他们各自分头散开,往靠近关城的方向推进。
忽然一声急切的大叫,有人发现了动静,附近火把的光立即朝那边涌去。
一支队伍无声地穿梭,趟过河水,钻入野林,往陡峭的关城山岭里奔,毫不停歇。
后面兵马已经追来,箭羽乱射了一通,奈何黑夜里树影交错,人影难辨,毫无作用。
望蓟山的那一段关外山岭在夜色里静静耸立着。
下面绕着的河水平静无波,却忽被一阵马蹄踏破,渐起数尺高的水花。
一队敌兵马蹄先至,终于追上了前面的人影,却不妨斜刺里突然冲出来的一群人,冷不丁被砍倒两人,火把落河而灭。
旁边敌兵杀过去,他们又迅速奔入黑黢黢的山脚野林。
“这里!”一道契丹语的声音说。
敌兵听音调头而去,忽然身边人手臂接连中刀,火把落河,一阵痛嚎。
终于有人觉出不对,回头发现马上的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同伴。昏暗里看,那分明是两个束着中原发髻的人影,骑的正是开始砍倒的那两人的马,继而胸口一凉,一头栽入河里。
阵中生乱,剩下的火把还举着,一时竟敌我难辨。
混乱中,另一支敌兵赶来,才发现远处一串漫长的黑影队伍钻入了山岭,顿时疾呼中了计,他们的队伍已经要入关城了。
有兵马想不管不顾越过河直冲向关城,被迎头奔来的一匹马阻拦。
马是他们的,马上的人却不是,火光里一身灰黑粗布的劲装,手里一柄细长的直刀,一身凛凛,快如闪电。
“山宗!是山宗!”有人大喊起来。
呼号顿起,报信的号角声也响了起来。
无数兵马往这里驰来。
山宗策马挥刀,身后是聚拢而来一同殿后的八十道身影,甲辰三和未申五在马上,其余的人在后方。
他手抬一下:“你们也准备撤。”
他们也是仅剩的卢龙军。
“老子们有数!”未申五喘着气道。
山宗提缰游走,始终挡在他们最前方。
周围全是敌兵,忽而背上一痛,他牙关一咬,折返挥刀,马身上也中了一刀,抬蹄狂嘶。
他迅速翻落马背,踏河而起,奔入林中:“就现在,撤!”
更多的兵在往这里奔来。
山宗倚着树冷冷朝外望,解下臂上浸血变沉的护臂,扯了布条,将变滑的刀柄和手缠在一起,勒紧。
河水飞溅,大股敌兵冲杀而至,甲辰三带头穿林,退往关城下。
忽觉身后追兵没了,他回头看,透过林子,仍可听见不断的马蹄奔来,但似乎都被拦了。
林外只有山宗。
关城上亮起了接应的火光。
那两千人被掩护入关了。
山宗终于穿林而来,赶到了关城下,一言不发。
甲辰三上前杀了他身后一个追兵,发现他身后沿路都是倒着的敌兵尸体,退回刚抓住一根悬索,又隐约看见一地淋漓鲜血。
顺着血迹看去,就见山宗抓着悬索,半身浴血,刚从胸口拔出一支弯刀。
……
天亮时,赵进镰得到消息,匆匆赶去城下,连外衫都是在路上穿的。
城门缓缓打开,一行数千人的队伍站在城外。
他愣住,看着这群据说是卢龙军的人,如同看见了一群山林野人。
卢龙军当初平定过幽州战乱,他还有印象,传闻说早已编入幽州军,不复提起,怎会自关外而来。
他们的后方,数十人缓至,山宗缓缓走了出来。
“崇君,你怎么……”赵进镰惊骇地看着他的模样。
山宗拎着刀,浑身是血,蓦然身形一晃,勉强站住。
左右有人撑了他一下,那是甲辰三和未申五。
一撑之后,未申五就松开了手。
甲辰三也慢慢松了手。
远处有快马奔来,直往城门,身后跟着十数道护卫身影。
山宗喘着气,抬头去看,似乎看见了马上女人的身影,眯起眼,却已看不清,手中刀倏然落了地。
神容快马而至,几乎片刻不停地赶了过来。
刚到城下,勒住马,视线里,就见男人的身影直直倒了下去。
第九十一章
城下挂着医字牌的屋舍里, 一名中年军医捧着药箱匆忙而来,一头钻入里间。
里面脚步纷乱, 很快跑出来个兵,捧着一身是血的衣服送了出来,衣服下是那柄浸满了血的细长直刀。
接着又有兵从门外而来, 端着清水快步送了进去。
神容坐在胡椅上,看着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染血的布一捧一捧地往外送, 整间屋子从里到外都是血腥气。
她曾在他身上闻到过很多次血腥味, 但那大多都是别人的。
这回,全是他自己的。
门外,赵进镰正在又低又急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甲辰三沧桑的声音传来:“他一个人拦了几队的敌兵。”
“什么?”赵进镰惊骇:“他这是不要命了?”
胡十一声里都有了哭腔:“头儿都是为了让他的兵一个不少的回来……”
外面没了声, 一片死寂。
好一会儿, 赵进镰进了屋来, 走到椅旁,交握两手, 低声道:“女郎匆忙赶回,一定疲惫了,崇君还在医治, 你不必担心,不妨先去休息,有事我会即刻派人告知。”
神容没有接话,一动不动地坐着,身上的披风都还未解下, 水青的披风领口衬着面色冷淡的脸,生生的白。
赵进镰还想再宽抚两句,忽见她眼睛抬起,跟着转头看去,刚才端着水进去的兵从里间出来了,铜盆里的水已全部染红,胳膊里还搭着一条血迹斑斑的布巾。
如此情形,不知流了多少血,他皱紧眉头,已说不出话来了。
忽闻里间军医急急低喊:“快,帮忙按着!按紧!”
眼前身影一动,神容已经起身,往那里面走去。
门帘掀开,里面的人忙作一团。
军医一边忙碌一边指挥旁边的兵:“按好了,还没止血!”
神容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他双目紧闭,赤着胸膛,明明已经擦拭过,依然浑身血迹遍布。
一个兵正按着块布巾在他肋下,那块布巾已然全红,血还顺着边沿在往下滴。
军医扶着他肩:“那边,胸口还有一处,莫压到他这边背,背上也有伤!”
神容不言不语地看着,忽然走过去,拿了块布巾就按住了他胸口。
军医愣了一愣,顾不得惊诧,又连忙继续:“按紧些!”
神容两只手都按了上去,温热的血浸到她指缝里,滑过男人腰际,落在床上垫着的旧毯上,点点滴滴的褐红。
她越发用了力,手掌去寻他心口的跳动,自己的心却一下一下急促了起来。
这副身躯不久前还抱过她,和她紧密无间,现在却伤痕遍布,一动不动地任人摆布。
她咬住唇,紧紧的,手心浸血温热,手背冰凉。
“夫人,夫人……”不知多久,军医在唤她:“可以了,血止住了。”
神容有些茫然地松开了手,麻木地垂着。
军医赶紧过来上药,已满头是汗,脸都白了。
厚重刺鼻的伤药抹上去,血腥味仍遮不住。
神容回了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紧紧攥起手心,指甲抵着手心作疼,手里还全都是他的血。
军医忙完,以手背抹一下额上的汗,小声道:“还是请夫人出去等候吧。”
神容紧抿的唇启开,终于问:“他如何?”
军医支吾:“伤得过重,又撑了许久,我等自会尽力……”
神容看着那张英朗如旧的侧脸,如今全藏在了深沉的晦暗里,高挺的鼻梁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赵进镰进来,看到她一手的血,赶紧道:“女郎,出去吧,这里交给大夫。”
神容往后退了一步,转过身,慢慢走了出去。
回过头,门帘掀开,又垂落,遮住了那副躺着的颀长身躯。
神容又在胡椅上坐下,捏着披风一角便去擦手上的血迹,一遍又一遍,手心红了,却好似怎么也擦不干净。
眼前依然有很多人在进进出出,药味弥漫了出来,赵进镰在旁来回走动,她全都没怎么在意。
“少主,该用饭了。”紫瑞站到身边来时,时候已经不早,她轻声提醒道:“您已坐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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