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申五在旁咬牙:“然后呢?”
薄仲哽咽:“敌贼们在附近一座一座增设卫城屯兵,咱们在深山里靠山过活,却也不得不一直沿着山脉四处躲避,伤病饥寒,许多弟兄都没了,终于到了这离幽州关较近的一带,又失散了多人,也再入不得关了,咱们都已是叛军,只能躲进更深的老林里。”
他顿一下,眼眶通红:“只有附近的汉人遗民还帮着咱们,不知咱们踪迹,他们就往山口送衣粮,许多人因此被敌贼抓去没了命,据说有些镇子一有敌兵经过就惊慌失措,都是被抓怕了。他们还希望咱们能收回故土,还相信咱们!中原却没有人来,一直没有人来!咱们没有叛国,卢龙军没有叛国啊!”
顷刻所有人都跪倒了。
山宗紧闭着唇,握刀的手指骨节作响,终于松开牙关,声沉得可怕:“失散的那些,还能不能找到?”
“应当都还在故城附近,许是隐姓埋名了,再难相见。”薄仲喉中又一哽:“只怕加上他们,全军也不足五千了……”
五万卢龙军,只剩了五千,眼前的还不足两千。
山宗闭了闭眼,睁开时吐出口气,眼底泛红,刀一提:“跟我走,我带你们回去!”
“真的还能回去吗?”薄仲问。
“必须回去。”山宗说:“朝中已易主,新君对幽州之事一无所知,此番一战,我已被查,这是难得的机会。卢龙军要想一雪前耻,为死去的同袍正名,就必须回去!”
薄仲一下从河里站了起来,山林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一雪前耻,这不就是他们等到今日的希望。
胡十一在旁看到现在,才从震惊中回味过来,许多事仍云里雾里,看向山宗,却觉得他好似已经计划了许久一样。
难怪会一得到机会就来了,只怕是已经等太久了。
……
再次等到天黑,众人才能动身。
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已算长,但在浩荡广袤的山脉间并不显眼,此时已经到了山林边沿。
那八十道身影早已与他们同在一处。
久别相认,几位铁骑长相见时不禁哽咽抱拳,有的兵只是嚼起了军中久违干硬的军粮,就哭出了声。
但现在,他们都静默无声地跟着山宗,准备出去。
夜幕一点点降临,笼盖四野。
胡十一蹲在林边,照顾好了自己受伤的兵,回头又打发了两人出去探路,再去看山宗,发现他始终没怎么说话,这一路平静而沉默。
不知怎么,胡十一想起了刚建军所时的情形,那时候他刚任幽州团练使,就是这样,沉冷狠戾,练兵狠,制乱狠,这些年下来始终手段狠绝、以暴制暴,无处不绝情。
仔细想想,好像也就打金娇娇来了幽州,他才有了一丝人情味儿。
他挠着下巴,想说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头儿,”薄仲走过来,小声道:“这些年那些狗贼还一直盯着咱们,孙过折占据蓟州做了‘泥礼城’城主,一心要把咱一网打尽,他还总喜欢活捉咱们的人,此番只要出山就一定会遇到阻截。”
山宗看一眼林外的天,月黑风高,正是启程之时,“这回谁阻截都没用。”他起身,抽刀先行:“走!”
众人顿时应命上路。
夜风刮了过来,携带尘沙,拍打着人的脸,但这是密林外面的气息,重回人世的气息。
远处隐约有几声马蹄声经过,夜晚还有敌兵在四处巡逻。
队伍只能贴着山林边沿游走,脚步声藏在风尘呼啸里,一路往回关方向。
前方忽然出现了火光。
胡十一立即回头示警:“头儿,前方有敌兵。”
一队骑兵的马蹄声在接近,后方已有卢龙士兵伏地贴耳辩音,起身后报:“约有百人,朝这里来了。”
比惯常的数量多,说明他们已有所察觉了。
一支两千人的队伍,恐怕无法避开他们的眼。
山宗声音幽冷:“能避则避,避不过,就送他们去祭奠第六铁骑营。”
顿时身后八十人一起抽了刀。
每至夜半风就转寒,在关外无遮无拦的大地上呜嚎,犹如鬼泣。
队伍不过刚刚快到那个镇子附近,离幽州关城还远,可已经必须要远离山岭,无所依恃。
持火巡逻的敌兵已经近了。
荒野里一片黑黢黢的,枯草起伏,马蹄踏过去,四处乱踩,手中宽背弯刀在手里四下挥砍。
不知是谁一挥火把,一下对上了枯草丛里一双阴骇的双眼,左眼上白疤悚然,紧接着就被一刀抹过了喉咙。
碰上了,已经避不过。
顿时周围黑影四起,包围向这群骑兵。
赫然数千身影,却无一丝声音,除了迅疾的脚步在移动,只有关外胡语在嘶喊。
火光一支一支灭了,人声渐息,周遭利落清理掩埋干净,只余下风里散不去的血腥气。
远处,却忽有更强烈的声音传了过来。
一个兵低低道:“头儿,又有马蹄声。”
山宗已经听到了,拎着刀朝声音的来源方向望去。
那里是漠北方向,敌方调兵回去的方向。
胡十一忽然匆匆跑至他跟前,喘着气道:“头儿,去探路的人回来了,他们调换兵马的速度比原定的快,大部已经不分日夜赶来回防了!”
众人皆无声聚拢。
一旦被大部缠上,可能就走不脱了。
山宗立即提刀转身:“随我撤!”
下一刻,大风已将那阵声音清晰地送来,沉重如雷。
……
蔚州一连几日天清气朗。
驿馆内,赵国公特地又穿上了那身厚重的国公官袍,整肃地在厅堂里坐下,接了一盏馆役送来的热茶汤,看一眼门外,皱起眉:“什么时辰了?”
门外一个护卫道:“回国公,已是申时了。”
赵国公闻言手中茶盏一顿,看向身旁。
神容坐在一旁,乌发堆云般挽着,描着细致的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臂弯里的轻纱披帛,轻轻抿着唇不语。
日头已斜,驿馆始终没有外客至。
他们前几日还只是问一问有无人至,而今日,已是月底的最后一天,料想总该来了,可特地等到此时,依然没有人来。
“依我看,他是不会来了。”赵国公一下放下茶盏,一声轻响,起身时已经沉了脸:“他当自己很了不起不成?我在此候到今日,已是给彼此都留了颜面,他如今算什么,可见当初对你不珍惜,此后也不会珍惜你!”
神容捏着手指,咬住唇。
明明说好了的,她已经安排得如此周详,他怎能不来?
赵国公来回走了两步,一声冷哼,便要出门:“这样的‘人中龙凤’,劝你不要也罢!你不如直接回长安,山里的事我亲自去替你料理!”
“父亲。”
赵国公回头。
神容已站起身,脸上神色微冷:“请父亲等等,容我几日。”
说完便快步出了门。
东来就等在门外,早已听到动静,忽见神容出门而来,听她开口就说:“给我备马。”
他自知缘由,忙低声劝:“少主不妨再等等,或许是山使有事耽搁了。”
“我就是知道战后有事,才特地定到了月底。”神容想起她父亲方才的话,胸口微微起伏,一拂袖,往前走:“备马,现在就走!”
……
一条蜿蜒的河水绕山而过,旁边有野林,林里藏着连绵高耸的山脉,直连着幽州如龙盘踞的关城。
林子里,无数人藏着,在一阵阵地喘息。
“第几日了?”林边,山宗撑着刀,问话时眼睛还牢牢盯着外面的动静,挡不住周身的血腥味。
远处还不断有兵马动静,在四处奔走,胡语在风里隐约可闻。
胡十一在他身旁喘气如牛:“没顾上,反正得有好多日了,我已记不清上次合眼是啥时候了。”
那日,提前调回的敌兵大部还是发现了他们,他们被拖住了。
已不知第几个日夜,一路边杀边跑,才终于得以抵达这片幽州关城外的山岭下,有人受了伤,速度就更慢了。
山宗抬头望天,眼神一凝:“过月底了。”
头顶一挂新月,弯如娥眉。
胡十一也抬头看了一眼:“是,看着应是过去好几日了。”
山宗撑着刀,垂头喘息,忽低低笑一声:“她一定气极了。”
原本按照计划,一来一回时日应该足够,但现在大部突至,他们全被拖在了这里。
神容在等他,他却还在关外。
胡十一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谁啊?”
山宗没有回答,耳中敏锐地听到了远处的动静。
马蹄声又来了,在往这里接近。
他抬起头,忽然唤:“十一,我交代你几句话。”
胡十一马上挨近:“头儿,你说。”
山宗压低声:“他们兵甲不足,不可硬拼,由我带人殿后,掩护他们入关。关城上有接应,你负责领头,一定要将他们带回关内。”
胡十一领命:“是。”
正要起身备战,山宗又叫住了他:“还有两句。”
胡十一又蹲回去了,听他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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