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迎来洋商的最后一波采购,棠儿的茶行很快盈利,轻松从对洋贸易上赚到第一桶金,满载货物的洋船离开码头。
到了四月,胆大的丝行铤而走险,验货分级,库房堆起雪山一样白生生的蚕茧,收购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是缫丝,只有尽快交货才能赚钱。
随着季风到来,一艘艘洋船陆续回到松江,一场生丝价格战即将打响。
洋商们刚到码头就得到重磅消息,今年的生丝价格暴涨。西班牙人是行动派,直接掉转船头奔往广州港,他们惊讶地发现先前那群奴颜献媚的内商全不见了,报出的生丝价格与松江一致。
无法要回被皇商勒索的银两,威廉非常生气。他首先到江海关衙门抗议,指出皇商控制市场,囤积居奇,对洋商采取不友好的态度,导致两国贸易关系恶化。庞茗杰并不接受抗议,明确指出皇商受朝廷支持,履行的是合理的交易定价。
国人的强硬团结打得洋商措手不及,他们在俱乐部紧急会晤,最终确定四个口岸都被皇太子的人垄断,没有捡便宜的地方。
形势不妙,威廉作为代表,详细通报了松江的情况:“损失最惨重的是我们东印度公司,我们已尽到最大的努力,皇商守着价格底线,没有让步的可能。”
西班牙人盘算已久,愤愤不平道:“这帮贪得无厌的蠢猪,我们要采取联合抵制,不与他们交易,让他们的生丝烂在仓库里!”
众人纷纷嚷:“对,我们不买他的生丝,坚决不买!让他们见鬼去吧!”
“对,我们向印度人买,或去东南亚其他国家,哪怕价格比这里贵,坚决不能对这帮没有信用的家伙低头!”
洋商开始热议,从表面看对以上的主意肯定赞同,达成默契。他们不停发泄抱怨,脸上透露出的是明显的焦虑,离开两个字说来容易,真正有谁能做到?
第67章 相见欢 (7)
谁也想不到, 生丝的价格是被棠儿捏在手里,洋商不肯下定单,丝商们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场拉锯战转眼就耗到了八月, 控制着市场主动权的人当然不急。洋商之间也有竞争, 他们急得跳脚, 丝商们更苦, 每日眼巴巴守在码头。
眼看熬不住了,丝商们得到一个重大的好消息, 皇商并不趁人之危,以每担三两的价格大量收购生丝。丝商们喜不自胜,一窝蜂将生丝运到松江,赚得荷包鼓鼓。
松江的监管码头为皇商提供了最大的方便,仓库内堆积如山, 算盘珠子拨得“唰唰”响,整箱白银进进出出。
伙计们忙得满头大汗, 每笔都是现银现付,辰时心中七上八下,担忧之色不禁现于面上。收购生丝会占用大量资金,万一不能成交或者推迟交易, 生丝会变质, 诚至钱庄也根本负担不起。
这点辰时和棠儿先前就反复讨论过,棠儿有信心,也向罗伯特请教过,并不认为这是一场豪赌。
辰时最担心的事在九月的头一天发生了, 诚至钱庄各门店突然来了许多取现的人, 这些人挤在门口,拥在柜台前, 街上熙熙攘攘,过往行人无不揣测钱庄的经营状况。
存户集中提银,资金周转不灵是极危险的事,一股毅力骤然涌到了棠儿脸上,使得那双澄澈的瞳仁倏然明亮起来。商场就是战场,谁也不愿居于下风,是时候拜见大主户了,她预备礼品和辰时前往花家别墅。
花家是豪门世家,几代蓄积,花启轩在对外通商上赚了很多,身价殷厚远非外人所能想象。他捏着碗盖刮动浮起的茶叶,慢悠悠轻呷一口,“你们的玩法没人跟得起。”
棠儿和辰时非常清楚,花启轩拒绝去年的会面等的就是此刻,这些举动自然是要给诚至钱庄一个警示,或者说是下马威。
辰时一脸谦虚,微笑表态:“初来乍到,我们只是为丝商分担风险,提供便利,生意上的事还需仰仗您的关照。”
对于辰时这种实力有限,空手套白狼的年轻人,花启轩实质是并不欣赏的,“如今的松江是你李家的天下,何须这样捧我。”
辰时细细辨别这话的味道,面上笑意不改,“不敢当,您的提示,我们已经收到了。”
这话一出,花启轩由不得扶一扶眼镜,表情耐人寻味。
辰时在脑海中将先前的话重新盘算一遍,慢声道:“相信您能从我们的生丝收购中看到诚意,恕我直言,一部分内商擅长相互打压,恶性竞争,他们最大的缺点不是刁滑而是短视。人心不齐,受益的是洋人,生丝的价格应该掌控在我们手中。”
花启轩沉吟片刻,点头道:“这话好,我仓库里的丝就交给你们了。”
事情太容易,反而令辰时感觉不安,他稍有戒慎,不敢有半分倦怠神色,“这个委任过重,还请您提出具体要求。”
对于花启轩含糊不明的态度,辰时的说法太急了。棠儿稍一琢磨,朗声道:“既然这么信任,我们就照您的话去做,原本丝价该跟您商量,但这些不由我们做主。”
这丫头比她弟弟精明多了,花启轩笑而不语,对棠儿生出几分欣赏。
花无心目光温澈,话里透着试探:“我刚从洋人那里得到消息,他们年前不打算买丝,棠儿,你的钱庄能撑到什么时候?”
棠儿脸上充满自信,也明白他在诚至钱庄那八十多万的重量,淡然回:“按节结帐,年终归总,看来洋人对我们的国情非常了解。”
棠儿早已通过监管衙门准确获悉洋船数量吨位,并时时关注洋商动向,再加往年的数据,借以估算他们能吃多少货物。她眉目英秀,笑着把下颚扬起,“挤提这种事我们去年才试过,诚至钱庄能坚持到这帮人提完以后。外国也有丝,但他们的养殖条件不足始终不成气候,包括印度等国产出的生丝远达不到我国的品质。所以,我国的生丝几乎没有竞争。洋人不可能空手而归,一旦原料不够,他们的工厂会面临关停。根据罗马人发现的印度洋季风带规律,明年的季风会提前到来,洋人的船长深知这点,所以这个年猪他们杀不了。”
花无心沉思了一时,舒缓的声音徐徐响起:“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懂得比我还多。”
“我的那点底子你再清楚不过,但我现在替别人办事,自有资金保驾护航。以前,内商都想以低价拉拢,使得洋人一次次从交易中获得好处。他们越来越精明,甚至联合起来将生丝价格压低,这种福利结束了。”
大势所趋,他们并非没有做过努力,而是仔细分析过形势。花启轩厌恶屈从洋商的日子,转面对花无心交代:“你通洋文,多与辰时来往,该出力的时候不要偷懒。”
棠儿去往偏厅,花无心一把将她揽在墙角处,窄长的眸子久久凝在她脸上。想起他和安妮亲密的那一幕,棠儿登时羞红了脸,垂下眼睫道:“让开。”
花无心将唇靠近,棠儿举起手在面颊一隔,想走开却被他的双臂拦住,“用洋文吵架一定特别有意思,我会将你想吻我的事告诉安妮。”
花无心微微眯起双眼,“正好,我一直在想怎么甩了她。棠儿,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棠儿的表情由质疑转为粲然,“你的眼光不错,我也喜欢我自己,好了,我要去见你母亲。”
被她拒绝的滋味真不好受,花无心笑中带刺,“你真便宜,就值一枚戒指?”
棠儿毫不在意,嫣然一笑道:“我记得你说过这枚戒指价值不菲。”
花无心嫉妒极了,甚至感觉自己在她眼里嘴脸可憎,“给我时间,我会找到更多粉钻,做一条最贵的项链娶你。”
棠儿用力去掰他的手臂,“你怎么不早说,我爹刚收了人家二十万聘金。”
“二十万?”花无心忍不住嘲笑,淡然后退,“看看,我说便宜你还不承认,我给二百万,你把他的聘金退了。”
“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棠儿整一整衣裳,快步走开。
诚至钱庄在数日后恢复了正常秩序,有花家在丝业上的独家地位,棠儿判断市面上的生丝不会太多,开始更大量吃进。当第一手消息从花家传出来,丝商们已经收不到丝了。
仓库爆满,诚至钱庄的库银逼近风险警告线,辰时的压力越来越大。棠儿稳住心神,每日去花家走动,江夕瑶劝说花启轩安排了她和英国人的会面。
松江商会坐落在繁华的黄浦江边,高堂广厦,沿江商铺鳞次栉比,老字号的饭馆茶楼荟萃于此。
一辆英式马车停在大门前,门窗镶着锃亮的金属构件,黑色烤漆板和铜钉在阳光下黄灿耀目,浮夸和奢华使得商会门口那对威武的石狮黯然失色。
威廉出生于贵族,是标准的英国绅士,他体型高大健壮,金发,冰蓝色的眼眸,手握黑色礼帽,跟着迎候的侍从大步朝里。
棠儿与罗伯特坐在雅间内悠闲品茶,罗伯特也是英国人,精通三国语言,父辈是最早一批在朝廷任职的外国人。
威廉本是带着敌对之意而来,预备的是一场唇枪舌战的谈判,目光相遇的这一刻,他的整颗心都被俘虏了。这位一身男装的东方女子皮肤明润,眼里拥有着驱散烦恼的神奇,只要一笑就能打动任何硬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