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墙面,老粗布糊的窗,“嘎吱”开了一道细缝。
妇人的谩骂声:“破鞋,不要脸!”
“听说她男人没了,实在活不下去。”
“可怜了孩子,养不起定被卖到堂子里。”
一个精瘦的男子认出了女人,忙追上去,觍着脸道:“桂香,我白跑两回,你这几天哪里做生意去了?”
女子皱起眉,厌恶地手一挥,“上回的钱还没给,别来烦我。”
男子厚脸皮挡在她身前,任她如何想躲也躲不开,“我想你哩。”
女童怕生,吓得紧紧抓着娘的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斥着恐惧和惊慌。
善恶业因,六道轮回,如此艰辛投胎一遭,难道就是为了受这人间疾苦?棠儿加快脚步,任凭泥泞沾上裙角,步子越来越大,将身后的辰时甩得老远,头也不回。
飞雪如絮成团结块,大红灯笼覆着厚厚的一层积雪,精致的小香斗中焚着少许生结香,丫鬟奉上茶水伺候在侧。
王显生面皮白净,穿靛青夹袍,黑色厚棉滚腿套裤,等了好一会儿,见知忆回来,笑脸相迎道:“外面可冷?”
知忆一身宝蓝缎面袄,绢画拖地长裙,绾着高高的发髻,发间簪花,侧边斜插两支金镶红蓝宝石钗,整个人明艳动人。她心中一甜,打发采莲去拿些时鲜果品,目中柔情似水,“不是叫你少来,好好预备春试。”
棠儿仔细端详眼前的男子,脸庞光洁,态度温和,的确是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只一双眼睛神色闪烁不定。
王显生略略看了棠儿一眼,厚着脸皮道:“每日死读书也不行,这不是念你了么?”
棠儿不便碍眼,去偏屋打开临河的窗,笙篁琴瑟声幽幽传来,抬手将纱幕挽至一侧,望向水光影印下的一片璀璨。
须臾,知忆缓步进来,凤头高底鞋来回踱着,神色显得紧张无措。
棠儿眉心微蹙,轻声问:“这是怎么了?”
知忆迟疑片刻,不安地说:“我抽屉里的三百多两银子,不知为何就没了。”
“你是怎么看的?”
知忆六神不宁,思量一阵,摇摇头,“我不知道。”
倒贴是红楼里的大忌,毕竟,正经花银子的客人谁能接受,自己花出去的钱被姑娘拿去养别的小白脸?金凤姐最厌’吃花台‘的男子,警告训斥从未间断,即便这样,也总会有人犯错去’热客‘。
棠儿看着她,无奈而笑,“其实你心里有个大概对么?”
王显生才华横溢,仅第一次进门拿出真金白银,知忆晓得他囊中羞涩,而后每每接济。她将纱绢收入袖口,长长透一口气,怅然道:“罢了。”
棠儿拉了她的手,“姐姐,善良也不是随便用的,你还有弟弟妹妹要养活,我们试试这位王公子可好?”
知忆柳眉颦蹙,目中依有踌躇之色,又是一阵沉默过后,轻轻点了点头。
一局至半,王显生略显浮躁,放眼纹枰,白子已无力扭转败局。
棠儿笑盈盈过来,“姐姐,匣子里的八百两银票总搁外头不妥,偏我又寻不到你妆台的钥匙。”
知忆看一眼越发紧张的王显生,转脸看着棠儿,惆怅道:“待这局奕完我拿给你。”
“好。”棠儿微微一笑,轻步出了屋子。
不一会儿,一个红袄绿裙的娘姨上楼,朗声道:“知忆姑娘,出局。”
红楼里虽有皮肉生意,但为了清爽不养’龟‘,故而叫局这种事由娘姨和妈妈们代劳。
见她为难,王显生表现得善解人意,“去吧,莫当我是外人。”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棠儿和知忆回来时王显生已经离开。采莲正在收拾棋盘,回头一笑,耳垂上的金灯笼坠子欢快跳跃,递一张素笺过来,“王公子说有事先回,明日再来。”
知忆接过那张带着芳香的笺纸,潇洒的瘦金体:“堪寻访,丹青屏,幸遇意中人。偎红倚翠处,心生畅,故生情。”
棠儿从里屋出来,美目清扬,唇角微绽笑意,“他果然将银子还回来了。”
知忆心中一凉,失魂落魄地坐到椅子上,一双眼睛泪珠滚动,良久才说:“都在苦苦挣扎,王公子不是这种人,他一定是遇到了极大的困难。”
棠儿从她指尖抽出素笺,那笔势瘦劲,形质俱佳,不禁感叹道:“真是好字!若他明日真来,原因只有一个,他被我说的八百两套牢,企图得到更多。若他不来,今日这番倒可当是一时下策。”
两行泪水瞬间滑落,知忆痴着脸,吸紧鼻子,手臂倚在桌上,颤声苦笑道:“人还是活得别太明白比较好。”
清河街是老牌红楼的聚集地,楚湘楼、杏花春馆、驭娇楼、邀月阁,一座歇山式三层红窗楼前,楠木牌匾上“锦香居”三个大字,气派无比。
来客有男有女,男童们沏茶送点心,穿梭在戏台前的香阁中。
棠儿妆容淡雅,穿水红对襟小袄,映着白皙的脸透出淡淡晕红,见台上正热闹,出场的旦角不是花无心,不由唤来男童问:“今日有花公子的戏么?”
“这位姑娘多久没来?公子早就不唱了。”
棠儿心下一沉,将瓜子扔回碗碟里,起身去往后台。
后台一片繁忙,有人对镜勾妆,有人找头套,几个小旦露着雪白的半张脸,临上场,开腔练嗓子的大有人在。
花无心衣着极是华美,以杨贵妃扮相,沉重的头饰上嵌满宝石、水钻、珍珠,奢华无比。他的脸上涂着厚重的粉彩,胭脂晕在眼角和脸庞,目光望向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催场的跑进来,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离开,顿时安静许多。
见他怏怏不乐,专心轻抚怀中的猫儿,棠儿低颦浅笑,顾盼生娇,缓缓开口唱道:“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花无心激动回望,双眸似蕴藏着全世界的光,停了抚猫儿的手,轻启红唇,行腔优美:“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默默对望,两人眼中皆有喜悦神色。
棠儿正想接下去,花无心却将猫儿放到椅子上,起身道:“你咬不住过腔,唱得不好。”
看着他,棠儿感慨美色不专属于女子,明亮的眼珠动摇几下,直直定在他棕色的瞳仁里,嫣然一笑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句老话分毫不假,就这几句,我练了很久。”
过往有很多想接近自己的女子,只她最为用心。厚厚的油彩下,花无心的神色有些复杂,略带不快地问:“你怎多日不来?”
他相貌清俊,眼尾上扬,妆容堪称花嫣柳媚,以至于棠儿面对他时总会失去自信,“我在准备花魁甄选,每天排舞练曲实在太累。”
“花运亨通,香名鼎盛……”花无心顿时失望,已然确定她的心思,眸子里的喜悦一点一点淡下去,“当花魁有什么好,你喜欢应付那些肥头猪脑,满腹坏水的臭男人?”
棠儿毫不掩饰,坦白地说:“贫困是个分解廉耻的屠宰场,你从未置身于渣滓和生存窘迫中,自然理解不了。”
花无心的确体会不到,摘下头饰扔到案上,拿湿手巾对镜擦脸,“你不用排舞练曲,只要我发话,选与不选你都是花魁。”
棠儿将心一凛,睫毛下,明澈的瞳仁印出头饰华丽灼人的灿灿珠光。
别墅豪华气派,竹林掩映着白墙碧瓦,一进门,暖气夹着淡淡香味扑面而来。
雕花隔断,贮书格,陈鼎柜、供花台、清一色都是金丝楠木,墙上挂着一柄七尺有余的玄色长剑。临窗的大案上,翠玉小磬,文物玉笔,金盅玉砚,应有尽有。
棠儿落座用茶,望向那个发出声响,金灿灿的小匣子,中间的圆盘刻着符号,底下坠一个小秤砣,不住轻晃,节奏规律。
水雾弥漫,屏风上印着花无心修长匀称的身影,他身上仿若罩着一道光圈,那是富有,神秘与美好的光环。
棠儿黛眉低颦,心绪纷乱难安,和他相处的感觉太特别,说不出究竟是安心还是压抑。
花无心裸着上身,一双清透的眸子望过来,仿若一不留神就能将对视者的灵魂吸走,“父亲不许我唱戏,至你不来我便没再上台。”
棠儿心中突突乱跳,本以为他的身形会很柔美,原来胸膛上的肌肉恰到好处,肤色极好,仿若一枚棱角分明却质地温和的良玉。
精致的三棱屏风可开可合,镂花银棱中暗装香槽,将藏在里面的香炉点燃,整个书房随之香云叆叇,终日气息芬郁。
非花依旧是素簪白衣,秀气成采,从大柜中拿出衣裳,熟练伺候花无心穿衣。
棠儿禁不住出神,白衣男子总会让她莫名感觉亲切,骤然发现,花无心与非花的气质竟是那么接近。
花无心走出来,挺拔的身影映在大镜中,透过镜面看着她,“你怎么老是发呆?”
他的话陡然敲响在耳中,棠儿回过神,眯着眼笑出来,“顺其自然就好。”
花无心坐下,眸子里是不染纤尘的欢喜,柔声说:“父亲给我定了一门亲事,可我不想娶她,我们逃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