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相抵,这一刻如此美好。玄昱抱她入怀轻抚后背表示安慰,心中明白她并不愿意,如此顺从也许是将自己当成了另一个人。
脸侧,他强有力的心跳节奏逐渐平缓,棠儿知道自己极贪婪,渴望被爱,贪心到想要任何关心和怀抱。
棠儿一夜未眠,清瘦的脸颊黯然苍白,匆匆赶去邀月阁,得知林云娘早已出发为常敬霆送行。
街口人头攒动,车声如潮,络绎聒耳,小贩在两旁搭着简易的棚子,所卖物件琳琅满目。出城的人排起长队,蜿蜒足有半里,马车行得慢,棠儿的心越来越急,泪水在眼眶内打转。
骤然传出一阵马蹄声,玄昱拦下马车,掀开门帘将棠儿拦腰抱出来放到马背,飞身而上,一踢马肚疾驰而去。
白川策马上前,对守城门的兵勇亮出令牌,兵勇立刻打开另一边通道单独放行。
棠儿终于看见常敬霆,前面是三辆马车,他骑马行在最后,背影显得那么疏远孤清。
距离越来越近,玄昱勒紧缰绳,马儿局促喘气,四蹄不安分地来回踢蹋。他当然不愿看见她对别的男子痴情一片,或者重归于好的深情画面,冷脸将她抱下来,上马折返而去。
眼见常敬霆越来越远了,理智令棠儿不肯开口呼唤,只是踉跄着追出,眼睁睁看着他身后扬起尘灰,在视线中变小远去。
所谓咫尺天涯,咫尺是无法跨越的鸿沟,天涯便是此生不见。棠儿脸上满是泪痕,这是一张惨如弃妇的脸,写着幽怨枯萎,她努力向前走,只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山遥水远,鱼雁无凭,此生,不见……
君心似流水,日夜无歇时,他的感情来得热烈,去得斩钢截铁。棠儿仿若歧路迷羊,又或是被人遗弃的猫狗,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
许久后,她冷静下来,极力劝说自己:这很好,他和他母亲一样脾气暴躁,他有一副好体魄,耗不尽的热情,风流多情,眠花卧柳,即使能嫁给他也不可能幸福!
可是,她不甘心,她还没爱过,付出过啊……
就在棠儿精疲力竭,歪在地上的时候。斜照的日光一闪,玄昱一声不响,俯身抱起邋遢的她,用一身昂贵干净的衣料,在人来人往的官道上将这个满身灰尘的人捡回马车。
风和日暖,新柳摇曳,园子里极幽静,锦鲤悠闲穿梭在清澈的内湖,一丛丛芭蕉抽出嫩叶,墙边的海棠结满了花骨朵。
阳光晒在身上暖意融融,玄昱用厚实的肩膀和双臂将她收拢在怀中,下颔贴近她的发顶,虔诚安静,希望能通过这个拥抱将力量和意念传入她心中。
宫女用托盘端来养胃的山药粥,玄昱扶棠儿坐好,盛起粥喂到她嘴边。棠儿双目盈盈,两行眼泪如脱线的珠子快速滚落,“我要吃肉。”
玄昱想安慰,想为她拭泪,情绪却异常紧张,“太医说你的身体太虚,等好些才能吃肉。”
棠儿的眼睛深陷在眼眶中,瞳仁越显清澈明亮,顿生委屈,将脸扭向一边。
不刻,宫女们端来十数样热菜,焖酱豆腐、蛤蜊蒸蛋、红烧茄鲞、酸笋鸭汤、清蒸芋头、白菜蒸火腿、清水菜心、炒三鲜、莼菜羹等,刚出锅香味扑鼻。
棠儿执银箸的手控制不住颤抖,夹起什么又掉,泪水再次涌出来。
玄昱命宫女去拿木箸,抬手挖一小勺蒸蛋喂她,棠儿吃着,泪眼汪汪看着目光温和的他。
终于,她有了力气,将嘴里塞满食物,低头“呜”地哭出来,玄昱低声安慰,如同这世间最温雅耐心的男子。
以倔强为名,往后的她不想再与痛苦同息同行,她哭着又捡爱吃的大口嚼,直到累了,搁下箸趴在桌上。
玄昱倾身托头,将柔若无骨的她抱回房间,细心拢好被子,“等你醒了,心情会好起来。”
玄昱离开了,空气中似乎还留着一些关于他的什么。宫女们将一束海棠插到白玉瓶中,窗扇跃跃晃动后被风吹开,似一页翻开的书,正开启新的篇章。
人一旦做出错误的事,必须要用无数心力和更多措施来掩盖这个错误。玄奕从寒山镇的行动中抢得玄沣的百万银子,兴奋的同时也不敢掉以轻心。他一手秘密安排人盯在顺天府,一手派人去安徽将许鹏康接到北京,大步流星进去玄沣府里。
玄沣觉得万岁圣明,就好像上次户部追缴欠银的事,一旦下定决心必会彻查,越急就会越乱,越乱就会越错。此刻,所有目光都紧盯着自己,一步走错再无回头,不采取行动肯定是正确的做法,正焦头烂额之际,见人过来忽地一惊。
玄奕精神饱满,摆出一副笑脸道:“听闻九哥身体不适,这也不像有病的样子。”
玄沣对他恨得要死却不得不极力忍耐,再看一眼许鹏康,已经无法形容自己的惊异了,“啊?哦,这点小病不算大事。”
玄奕嬉皮笑脸,“我怎瞧着九哥的脸一阵发白,又一阵发红,口齿也不利索了,要不,我给你请个大夫瞧瞧?”
玄沣温文尔雅,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素日并不喜怒于色。只在这一霎,他如何努力都无法装着视而不见,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怪异,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玄奕笑他佛面蛇心,虚伪毕露,装起糊涂道:“呵,我这好心多余。”说完,头也不回就甩手走了,把气得发颤的玄沣干撂在原地。
玄沣直起腰杆,一改平日和善,脸色阴沉地盯了许鹏康半晌方道:“眼下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能来北京?”
眼前这张英俊的脸由阴沉变得歹毒,透出狠戾杀气,令人不寒而栗。许鹏康目光炯炯,躬身施礼,规规矩矩道:“法不传六耳,我们兄弟口风最严,忠心耿耿,请九爷务必保我大哥一命。”
要许鹏程死绝非容易,要堵住所有人的嘴难度就更大了。玄沣沉吟片刻,笑意又回到脸上,招手示意他坐,“这事我比你急,这不正在上下打点吗?”
许鹏康虽不是魁梧身材气场却足,四平八稳地坐了,大胆谈判道:“我大哥早预料有这么一天,存有一箱密档在别处,空口无凭,请九爷给个可信的承诺。”
连他也敢来逼迫要挟,玄沣本就如被油煎,一听这话,又生气又上火。
许鹏程早就对许鹏康交代过,一旦出事,最想让他死的人是九爷,故而早预备着后路。许鹏康也能想到自身性命有危险,但十一爷是太子一党,与九爷是对头,有密档作为底牌自己又站在中间,投鼠忌器,料九爷不敢动手。
玄沣安抚好许鹏康,思虑再三,第一次踏进玄奕府中,这是个解不开的死局,自己只能暂且与老十一达成共识,至于往后,谁也猜不到,更顾不了!
当晚,许鹏康用过晚饭后突然暴毙,七窍流血,这个呼风唤雨,风光一时的安徽盐商被草草埋入一片人迹罕至的山林。
三声堂鼓敲得轰轰隆隆,就在玄正与玄桓商议这会儿功夫,衙役架着许鹏程大步而入。
许鹏程原先就在吏部,对于审案流程一清二楚,若有罪证不可能还在这里,只有不出卖九爷才能保自己一命。他带着重枷,并不清楚听雨轩的事,梗着脖子道:“二爷,三爷,为何抓我?”
这狗奴才脖子够硬,玄桓冷笑道:“还敢开口,你的罪自己没数?不提纳赃受贿,单私建考功密档你便是凌迟死罪!”
许鹏程一听,朗声道:“二爷,我可不知道什么密档不密档的,思来想去,我闲来无事抄过几出折子戏,这也算犯法?”
听了这话,玄桓傻眼了,一旁的玄正猛地拍案而起,喝道:“我这就拿笔,你若是写不出折子戏,大刑伺候!”
玄桓沉起脸,接话道:“谁不知你在哪个府里走动,老实交代,谁指使你做这件国法不容之事?”
说到审案,眼前这位二爷明显是个外行,许鹏程嘿嘿笑起来,“在下不才,但请三爷拿出纸笔,我不刻便能交出好戏。对了,京城有个宜兴斋,两位爷想听戏,待我写好请他们唱一出?”
他的态度坦然强硬,玄正和玄桓一个眼神对视,竟开始为难起来。玄正神色庄严,冲衙役大喊一声:“人生薄皮贱骨,不信你的嘴有板子硬,来人,大刑伺候!”
“扎!”
许鹏程突然色变,大声道:“二爷三爷若要屈打成招,我只能当冤死鬼,不过,这案子想必惊动万岁,动刑有损两位皇子爷的声誉。”
四个衙役面目凶狠,就要动刑却被玄桓制止。玄桓看一眼玄正,附耳小声道:“三弟,这人过于狡诈,此案有万岁监督,你我不可莽撞,商议后再做定夺。”
许鹏程虽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但也知道此事有缓,笑道:“我行的直,坐得正,还请两位爷明察秋毫还我清白。”
许鹏程安然无恙被带走,玄桓思考许久才道:“许鹏程知道老九一定会保他,要不我们直接将顾虑禀报万岁?”
玄正仔细斟酌,“这案子确实难审,要是太子在就好了,明日早朝,你我一起上折子请奏万岁。”
顺天府大牢黑暗密闭,两排松油火把穿过长廊,空气弥漫着腐浊阴冷之气,这是一种接近诡异的冷冽,偶尔传来囚犯受刑的哀嚎声,甚是令人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