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时辰后,天彻底亮了,清茶伺候着元欢洗漱更衣,念及今日归府,也是头一回与高覆见面,桃夏便给挑了件月白折枝堆花罗裙,又在乌发上堆着根海棠珠花步摇,瞧着简单又别致。
“姑娘生得美,谁见了都欢喜。”清茶怕她因为即将回高府而紧张,于是笑着宽慰。
元欢执起铜镜瞧了两眼,摇了摇头,浅声道:“老了。”
“姑娘可别乱说话。”桃夏口直心快,又折过身细细地打量了元欢一阵,笑问:“可要在眉心贴个花钿?奴婢瞧京里许多小姐夫人,都爱这样子装扮。”
元欢从铜镜上挪开了目光,任由桃夏挑了个桃花样式的贴在自己眉心,“二十的老姑娘,何必同年轻人争风头。”
这般话语,在她那张莹□□致小脸的映衬下,便与玩笑没什么两样。
马车外突然响起魏州的声音,“小姐,大人请你去前面。”
元欢稳稳地应了一声,由桃夏扶着下了马车,不同以往的是,今天整个队伍还未开始赶路——好几家一同去的世子今日都要返家,留下的大部队则一路护送皇帝回宫。
太阳的暖光彻底划破清晨的雾瘴,投射到每一个人的身上,元欢眼睛眯成一双弯月,人群中高忻气质出尘,她很快走到他的身边。
“我们可是现在进去?”元欢微微福身,站定之后看向严褚的马车,声音里到底带了些别样的情绪波动。
说是无动于衷,其实哪能真的无动于衷。
——毕竟朝夕相处四年,别说是人,就算是小猫小狗,也该有感情了。
高忻眉目温和,还是没忍住揉了揉她的发,声音低醇清润:“以前的事,都过去了,相信哥哥,宫外的日子,比宫里快活许多。”
他视线落在那异常宽敞的马车上,眯了眯眼,又道:“先等着吧,皇上正在见平西侯。”
元欢微愣,旋即点头,不该问的什么也没问。
并没有让他们等多久,叶滕就走过来,朝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道:“高大人,姑娘,皇上有请。”
近在咫尺的距离,元欢却不知怎的,每走一步,右边的眼皮便跟着跳一下。
皇帝的马车自然比常人的好些,至少看上去宽敞,中间黑色的小几上摆着四盏热茶,严褚和平西侯皆已入座,剩下的两个位置,想也知道是留给谁的。
两人问安之后,严褚眼皮微掀,空气中顿时有片刻的滞涩,好在这股压力并没有存在多久,男人清冷的声音就传入耳中。
“坐。”
高忻怕元欢与严褚正对着尴尬,便先一步坐上那个位置,而后朝平西侯点了点头,无声见礼。
三个男人占了三个位置,元欢蹙眉,迟迟没有走上去。
——这不合规矩。
三个大男人喝茶叙事,她到底是个未出嫁的,需格外顾忌些。
高忻自然意识到了这点,他拱手对严褚道:“皇上,再往前走十里便要进京了,臣特带家妹前来辞行。前几日天气不见好,加上连日的赶路,家妹身体耗损太大,父亲来信嘱咐,务必尽快回府。”
严褚抿了口茶,抬眸看向站着的小姑娘,眼底如墨的黑翻涌,又被强自按捺下去,再一细看,果然见她眼皮底下,沉着脂粉也掩不掉的青黑。
他登时微不可见地皱了眉。
明明回京的速度已放得如此之慢,她仍是承受不来,这具身子,莫不是真的由琉璃打造而成的?
马车里燃着安神的香,元欢睫毛微颤,也不知是如何想的,在察觉到男人的目光后,竟抬起了那张含羞带怯的芙蓉面,与他稳稳对视。
——轰!
须臾之间,元欢脑子里像是炸开了烟花,无数的画面铺天盖地,如同山洪一样将她席卷,自己失忆期间的所作所为在她眼前浮现。
她娇声糯语对他说:你放心,哪怕我记起来了,今日所言所行,也还是会认账的。
她听到自己说:我这么喜欢你,失忆前的我,一定更喜欢你。
她还看到自己懒懒地歪在他身上,没骨头一样,百般散漫,无法无天。
这些她一直刻意忘记,刻意忽略的记忆,像是集体造反一样,朝她蜂蛹而来,又像是深不见底的湖水,誓要将她吞没。
元欢突然踉跄一下,指甲深入到掌心的肉里,掐出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形。
“欢欢?”高忻关切地唤了一声,问:“怎么了?”
“没事。”很快,元欢佯装镇定地回,卷翘的睫毛上下一合,恰到好处的笑意便显现出来。
第53章 回府
平西侯是见过元欢的, 关于这位的传闻实在是太多,且有九成是不堪入目的。
作为严褚手中一柄锋利的刃,平西侯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句前人劝告奉为至理名言。因此哪怕讶异于元欢此时此刻的身份变化, 他也还是一句话没说, 待饮尽杯中香醇的茶, 他便朝严褚抱拳,从容不迫下了马车。
他一走, 马车里便静得可怕。
高忻生怕阴晴不定的成武帝见了元欢, 又突然改变主意要带她进宫, 因而略说两句便也跟着起身告辞, 不欲多留。
元欢垂下眼睑, 鬓边几绺发垂落,恰到好处遮掩住了她大半情绪, 偶然抬眸,目光便会自然而然投落到主坐上气场强大的男人身上。
从他们进来到现在,严褚对她说的话只有一个字。
坐。
她其实一直都不大听话,哪怕是在宫里, 大多数的时候,也是率性而为,不顾忌后果的——起先是觉着死了也算解脱,后边大概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会死。
她曾将严褚气得暴跳如雷, 也曾让他堵得辗转难眠,但从未有过哪一回,是她人站在他的跟前, 他却连看都再懒得看一眼的。
就仿佛朝夕之间,他就已经彻底斩断了与过去的这段荒唐事之间的联系,眼里也再瞧不见自己这个人一般。
这样的念头一出来,元欢自己都险些发笑。
这不正是她要的结果吗?
高忻起身的时候,元欢也跟着挪了步子,脚步落在严褚跟前的时候稍缓,睫毛不可遏制地上下颤了颤,莹白似玉的小脸上,眉心处那朵盛放的桃花格外夺目,秋水眸稍弯,俨然便是一幅勾人心魄的画美人。
严褚掀了掀眼皮,抬手将杯中香茗送到唇畔,温热缓解了心中的躁意,他开口:“有事同朕说?”
他之前承诺过,元欢若有事,随时可以找他。
但以后者的性格,要她来找他,显然十分不现实。
除非……
果然,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元欢有些浅的声传入耳里,她问:“皇上可知道双双现在身处何处?”
先前失了记忆,稀里糊涂的过了也就算了,但现在一切都记起来了,她自然不放心再让程双一个人流落在京都里,而最有可能知道程双下落的,只有眼前的这位。
她得问清楚,高家与程双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若是有可能,她准备将程双接到自己身边养。
就是怕严褚改变主意,毕竟双双身上流着一半鹿家的血。
而男人做事向来果决,从不拖泥带水留下隐患,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件事情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无后顾之忧。
出人意料的是,严褚仅仅看了同样皱眉的高忻一眼,面色平静地饮了杯中的茶,道:“京郊的一个庄子里,朕命人看护着,高家若有意,便将人接回去吧。”
元欢身子一僵。
高忻则现出了几缕笑意,“多谢皇上恩典。”
“臣与父亲商议过后,择日将双双迎回府上。”
其实根本无需商量,高覆得到这句准话,还不定是如何个欣喜法,但总需要时间,高府接二连三出现新人,得有个说法与由头。
严褚淡漠地挥了挥衣袖,余光瞥到芙蓉色裙边漾动,极淡的玉兰香漫散在空气中,那抹倩影最终消失在自己眼前。
他额心突突地跳动两下,心烦意乱。
良久,严褚闭眼,将杯中苦茶饮尽,修长食指摩挲着杯壁上的花纹,渐渐的用上了些力道,价值不菲的玉茶盏化为齑粉。
今日一别,以后应当不会再见了,以她的性子,躲他必然如同耗子躲猫一样。
她巴不得,他们永生永世不再相见才好。
想到这里,严褚食指点了点隐隐作痛的眉心,衣袖稍动,车帘便向内侧掀开,远处高忻骑在马上去,身后那顶马车也随之脱离了队伍,驶进西边的小路。
到现在他的耳边,似乎都还回荡着她那句“日后我恢复了记忆,也还是不会不认账的。”
“我又不是三岁的孩童,我只是失了记忆,我知道谁对我好,谁对我坏。”
瞧,明明是她先凑上来再三撩拨,也是她说了那些让人心生误会的话,回过头来,偏偏还能轻飘飘的就此揭过,抽身比谁都快。
在她的身上,严褚再也不敢抱任何一丝希望。
近乎无所不能的成武帝第一次承认了自己的劣势与失败——他对元欢,求而不得。
马车消失在眼尾余光的那一刻,严褚想,就这样吧。
人这一生,哪有十全十美,事事称心如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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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街尽头,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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