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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妃晋级手札[清] (抱鲤)


  宫中自有规制,未长成的皇嗣早夭,都用小式朱红棺木盛殓,祔葬于黄花山。不封坟包,设牌亭之物。承祜虽贵为元后嫡长子,在无皇帝特旨加恩的情况下,丧仪也只是略隆重几成,并无甚特别之处。宫中多少人在心里揣测皇帝这般行事的用意,却没人敢拿到明面上来议论。晨音一听张贵人起这话头,也没耐心探究张贵人究竟是真傻还是心怀鬼胎,当下冷了脸,“贵人既这般关心皇上,何不直接去干清宫一问。”
  “这话说得好没意思。”
  张贵人讪笑,“妹妹你知道的,我这人没什么坏心眼,就是嘴快。你要是不爱听,我不说了便是。”
  晨音扫了她一眼,没吭声直接走了。张贵人对着她的背影直撇嘴。-此刻,被众人揣测的皇帝,正面无表情的倚在干清宫寝殿的描漆圈椅里,眼神像落在窗外,又似凝在虚空。顾问行屏息凝神,悄悄示意殿内立着的人随自己出去。偌大的寝殿内,只有厚重木门开合时,微不可察的动静。从彤云密布到墨色泼满穹顶,漫天的星子压下来,皇帝也不清楚自己到底静坐了多久。左右,这些个时辰,不够用他来回忆的。那是他的嫡长子啊。从小如珠如宝,寄予厚望的孩子。就这般,没了。亏他整日把人带在近前教导,自诩看重,却从不知那孩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殿内未掌灯,光影黯淡中,人的听觉总是格外敏锐。皇帝思绪被打断,面容扭曲,头也不回地朝门口弄出动静的人暴呵一声,“滚出去!”
  寝殿再次陷入死寂当中。皇帝阖上双目,微抬下颌,任由月光穿过窗棂,碎在眼下,牵出一片水意。到头来,皇帝自己也分不清,脸上的凉,是月色冷辉还是凡人清泪。直到,一双柔软温热的手悄无声息摸到他脸上,轻轻擦掉了他眼下的润泽。“谁!”
  皇帝惊怒之下,猛地坐直身体,去制来人的胳膊。“是我。”
  来人似料到了他的举动,轻悄悄的屈身半跪在椅侧,恰好躲开了他的攻击。借着扬洒进来的月色,皇帝看清了这张脸,艳若桃李不可方物。只是,她略低着头,一双眼也是紧闭着的。皇帝没再去擒她,狠戾至极的从喉咙里转出一个字,“滚!”
  “不走。”
  晨音顶着皇帝滔天的怒意,从袖子里掏出条帕子来,紧紧缠在眼上,低声道,“你把我当殿里的柱子吧。”
  “郭络罗.晨音,朕让你滚。”
  皇帝恶狠狠的掐住晨音下巴,咬牙切齿道,“这时候你还惦记着来争宠,当真是不知死活。活够了是吧,朕成全你!来人……”
  “不是争宠,我是来看你的。”
  晨音打断皇帝,压着满腔酸涩,缓声补充,“只是来看你的。”
  皇帝自登基为一国之君,听过底下人称他万岁爷、主子、阿木古朗汗等。却是第一次,听见一个纯粹的、不加任何修饰的“你”字。皇帝略敛下颌,深邃的目光强势犀利,似要灼穿那层帕子,撞进晨音的眼底,去一探究竟。良久,他冷嗤一声,无限讥诮,“你既是来看朕的,为何要蒙着眼。”
  “因为……”
  晨音摸黑站直身体,“你不愿意让我看见。”
  “这般说来,你还挺善解人意。”
  皇帝笑起来,眼底却是晦暗一片,嘶哑的嗓音在这暗夜里,格外凉薄,“既然这般善解人意,可有为你郭络罗氏上下想过,朕能以你以下犯上,治罪你全族。”
  晨音从袖子里摸索出一条帕子,循着他的声音递过去,淡淡道,“你吓我我也不会走的,我就站在这里陪你。你若是想与我说话,便说。不想与我说话,便不说。”
  皇帝气息一窒。尔后,又听她幽幽的声音破开黑暗,“今夜这干清宫里,只有你一人。”
  不知何时,窗外的清月掩在了滚滚乌云之后,寝殿内唯一的亮光也散了,伸手不见五指。皇帝面无表情的盯着右手边看了许久,阖上双目。偌大的寝殿再次浸入静默的河流。晨音一直立在边上,如她自己说的那般,与殿内每一根石柱别无二致。皇帝也一直无声无息的倚在圈椅中。一直到后半夜,晨音被脚下源源不断升上来的凉气,冻得直发抖。她的绣鞋,早在进入寝殿时,为了不吵到皇帝,脱在了门檐边上,脚下只余了双细锦罗袜。晨音缓缓蹲下身,捏了捏发麻的双腿。脚下冰凉凉的滋味委实不好过,最后干脆悄声坐在了地砖上。哪怕她刻意放缓了动作,衣料摩挲的声音,在暗夜里依旧格外清晰。皇帝略动了一下僵到发胀的脖颈,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来。”
  晨音只得起身,慢腾腾的挪过去。甫一走近,又被皇帝的扯着胳膊,按到了地上。一只大手无比准确的覆上了她蒙着帕子的双眼——湿漉漉的触感。皇帝扯她的力道不自觉松懈几分。良久,晨音听见皇帝问她,“你哭什么。”


第51章
  她在哭什么。宫里有个说法,孩子只要平安养到六七岁,过了种痘这道鬼门关,便算是立住了。可也有例外。譬如说,她的幼子小十一胤禌。那是晨音见过的唯一一个,无病无灾养到十二岁上下却突然没了的孩子。如今,又添了一个承祜。晨音也说不清楚,自己是由承祜想起小十一了,还是因小十一而对承祜早殇多了份不一样的慨然。所以,在长街上遇见身披斩衰,懵懵懂懂向她告状的保成时,她才会下意识随他来了干清宫。保成说,哥哥不见了,皇阿玛也关在殿内不理人,他想偷溜进殿去,却被顾公公发现抱了出来。他问晨音,能不能跑快点溜进寝殿,帮他问问皇阿玛,什么时候带他去找哥哥。三四岁稚子不理解‘死’是什么意思,晨音却是知晓的。她走这一趟,当然不是为了替保成传话。她只是想起从前小十一兴高采烈随皇帝去木兰秋弥,最终命丧木兰围场后。漏夜回銮的皇帝至翊坤宫见她。彼时,她疯了一般质问皇帝为什么,连个十多岁的孩子都看不住。皇帝面色沉静,任由她发泄。等她实在累极了,晕在地上,皇帝才大梦方醒般把她抱到床上去。她晕乎乎的闭目躺在床上,隐约能察觉到殿内的烛火灭了。她素来喜欢热闹鲜丽,到了夜里,也习惯使人在殿内多点几盏蜡烛,照得到处都是亮亮堂堂的。那夜,她没有心思管殿内明或暗,始终直愣愣的躺着。皇帝是知道她的习惯的,大约是以为她睡了过去,呆站在她床头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声音微不可闻。时隔多年,晨音依然记得当时隐隐坠进耳畔的那句话,“已是十二岁了,只有十二岁。”
  以及,隔着重重暗色,皇帝负手在翊坤宫窗下,立了一夜背影。也是那一刻,晨音才真正确定,皇帝也许远没有面上表现得那般无动于衷,不悲不喜。只是因为他是皇帝——上位者,最忌把心思暴露于人前。连悲伤,他都只能独自隐在暗处。女人总是容易心软,特别是面对自己钟情之人。当时,晨音其实有起身去陪陪他的想法,可她也太难受了。直到天明,终是没有任何实际动作。经年岁月,往复如初。她在哭什么……晨音脑中交换闪着小十一与承祜被封入小式朱红木馆时的情形,眼泪越发肆无忌惮,透过蒙眼的帕子,打湿了皇帝的掌心,她听见自己呜咽的声音,“十余岁了,才十余岁。”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样的孩子没了,远比生而羸弱,早早夭折的孩子更让人痛心。在一脚踏进干清宫时,晨音便想过,她为什么来——大概是,当年未付诸行动的那股冲动,圈圈绕绕,未曾完全散去。只是,她困宥于惨淡现实,从未留心去发现。她哭得真的太厉害了。说出来的话,也真情实感,着实让人心酸。皇帝手按在她蒙眼的帕子上,只觉得这帕子像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湿乎乎的让人难受。下意识想扯开,最后却是稍稍一滞,手上动作转了个方向,按着晨音的后脑勺,让她脸伏在自己膝上,任由湿冷液体浸过外袍。晨音头搁在皇帝柔软的袍子上,但双腿却是实打实蹲坐在凉丝丝的地砖上的,一点都不舒服。可她太累了,从承祜殇逝至今,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后宫主持的丧仪,都是靠勉力撑下来的。如今站了大半个夜晚,又哭了许久,身心俱疲,倦怠至极。晨音就着这难受的姿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已是在皇帝的龙榻上,入眼便是皇帝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呃……”
  晨音与皇帝大眼瞪小眼对视了片刻,若无其事的起身下榻,捡起掉在地上的袜子套上,一刻不停的往门口走,仿佛这殿内根本没皇帝这个人。眼看着她穿上鞋子就要跨出门去,皇帝终是先绷不住了,大掌往榻上一拍,吼了声,“回来!”
  晨音背影一僵,没动。“朕让你回来,聋了?”
  晨音倒了回去,低头立在皇帝跟前。“抬头。”
  皇帝赤脚踩在地砖上,吊着眼角上上下下仔细把晨音扫了个遍,才咬着牙开口,“老实交代,昨夜你究竟如何进的干清宫!”
  翻脸不认人说的就是皇帝吧。一早起来就‘刷刷刷’翻旧账,连个找人套词的时间都不给她留。晨音木然一张脸,浑身上下都弥漫着生无可恋的气息,抿紧唇,打算用沉默和皇帝对抗到底。“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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