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自幼时入宫,除去旬休节庆,日日都是卯时起身去上书房早读。他道:“昨晚上太过操累,免了早朝。”青橙面上飞红,低声羞涩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我可不愿做杨妃,误国误民!”皇帝愣了愣,待悟过她的意思,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半响,才挑起她的下颚,饶有趣味道:“朕昨儿赶了整日的路,还不许乏么?小脑瓜子想什么呢?!”
两人低声喃语,时而传出爽朗笑声,吴书来立在外头不敢叫起,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儿转。军机处的传话太监一道一道的过来催人,实在没得法子了,吴书来只得在帘外抖着胆子喊了一嗓子:“皇上,奴才有事禀告。”
皇帝扰坏了心情,颇感不悦,道:“什么事?”
吴书来禀道:“张廷玉大人传话,甘肃布政司有八百里急报。”里头一阵窸窸窣窣,半会,皇帝穿着中衣趿鞋走了出来,吴书来连忙高举着折子递上,皇帝随手翻开,才看了两眼,面色大变,喝道:“如此大事,怎么不早些禀告?”吴书来噗通跪下,不敢辩驳,只是叩首。司衾宫人进屋伺候皇帝穿戴,不及用膳,便坐了凉轿直往军机处。
朝中有什么事,青橙向来不问、不管、不论。天大的事,有皇帝顶着,无论如何也波及不至她。她腰身痛,用过早膳,便宣了通晓疏络筋骨的嬷嬷上前按摩,又睡到傍晚了,方起身穿戴梳妆,扶着海安往寿康宫请安。嫆嬷嬷在寿康门处迎了,笑容满面道:“太后老佛爷身子有些不舒服,纯主子改日再来罢。”
青橙忧心道:“可叫御医瞧了?大老远的从承德坐车回来,老佛爷定是受累了。”
嫆嬷嬷道:“纯主子的心意,老佛爷心领了,只是实在动不得身。已经宣了太医瞧着,太医也说是舟车劳顿,累出来的老毛病,歇两日就会好。”青橙舒了口气,道:“那就好。”从寿康宫出来,两人又去长春宫请安。皇后顾着皇帝的颜面,客客气气的见了,陪着说了好半会的寒暄话,到夜幕时分方散。
海安问:“主子可要宣凉轿?”
初夏晚风裹着几丝清凉,微微拂在脸面,极是舒坦。内侍提着蜡扦四处点灯,宫宇廊檐上挂的宫灯一盏一盏的通亮,很快就燃至楼阁深处。青橙道:“不必了,这儿离翊坤宫并不算远,咱们慢慢走回去罢。”甬道上有许多来往走动的宫婢内侍,他们行色匆匆,急着回当差的殿宇述职,见了青橙,亦是不得不屈膝立在墙角,待她走远了,方敢起身。
甘肃布政司传来奏章,说宁夏府城上月陡然地震,瞬息之间,阖城庙宇、府衙、房屋倒塌无一有存。男妇人口,死伤大半,从郡城内抬埋之压死人口约一万五千三百余躯,此外瓦砾之中,存尸尚多,官兵压死者有一千数百名。
皇帝闻之震惊,痛惜不已,立时命左都御史查郎阿与兵部侍郎班第启程前往银川府城进行赈灾,又连日昼夜不息八百里急报回禀情形。如此小半月,此事方渐渐平息。皇帝勤于政事,数日皆宿在上书房后殿,几乎没有睡过整觉,总是才躺下,就有奏折禀告。
这一日,总算得了闲余,皇帝摆驾回养心殿用晚酒点心,李玉端了绿头牌上前,皇帝扫了一眼,颔首片刻,忽而问:“怎么没有海常在的牌子?”
李玉心里打着哆嗦,道:“海常在上回在御花园被野猫抓了脸,伤痕还未好透,不能面圣,所以...”皇帝咣当撂了酒杯,道:“宣她过来。”李玉一顿,心中清朗,旋即“嗻”了一声,便退下。皇帝吃了点心,用青盐漱了口,起驾往后殿。
海常在已裹了被子躺在龙榻上,见皇帝进来,点了点头,道:“皇上万福,请恕臣妾不能行礼。”皇帝嗯了一声,张开双臂,自有宫女上前宽衣,他穿着明黄中衣,挥手屏退众人,倚着榻槛坐下,抚了抚她面上结过痂的肉痕,道:“还疼么?”海常在何时受过如此厚待,只觉脑中懵然,胸腔里猛跳个不停,脸上泛起红晕微坨,垂眼道:“谢皇上关心,已经不疼了。”皇帝面色淡然,不动声色道:“你做得很好,朕会赏你。”
他话里的意思,海常在并不傻,自然听得明白,便低声道:“臣妾与纯主子同年进的潜邸,入宫后,又同住于钟粹宫东小院,情同姐妹,臣妾帮衬着她,是属应当。只要她平平安安的诞下皇子,臣妾多条疤痕又算什么。”
皇帝点点头,沉稳道:“往后也要如此。”海常在忙顺从道:“是。”次日,天光大亮,内务府颁了旨意,晋封海常在为贵人,赐字为“愉”,迁至永和宫。
青橙的肚子越发大了,行路极为不便,除了傍晚时在翊坤门前的宫街上来回逛逛,几乎不往远处走。皇帝每日下了朝,去过寿康宫请安,再无旁事,头一件肯定是往翊坤宫走。内务府的人惯会见风使舵,只要有好东西,全往翊坤宫里塞。
御花园的莲花还没开,王进保指派侍花的太监烘开了数百朵的粉白莲花,用瓷盆兑满泥水栽培了呈上去,摆在庆云斋的月台前,煞是好看。青橙瞧了果然欢喜,皇帝便夸了一句:“花着内务府的钱,事儿做得还算不错。”乐得王进保几日都在吴书来跟前嘚瑟,道:“老哥,往后别说老弟没有提点你,可得抱住纯主子的大腿不撒手。你瞧瞧,后宫里得宠的人有多少,我干过的奉承事有多少,却只这一件事儿,得了万岁爷夸赞。”
吴书来正喝着普陀茶,咂嘴道:“万岁爷才说了你一句好,就翘起尾巴到天上去了,小心跌下来,粉身碎骨。”王进保“呸”了一声,道:“吴老哥,你可太不厚道了,尽说些丧气话。”稍顿,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前头愉贵人晋封是因着在御花园里替纯主子挡了一爪子,可是真的?”吴书来横眼道:“有本事你自个打听去!”说完,起身将辫子往身后一甩,哼着小曲儿走了,气得王进保在后头喊爹骂娘,直跺脚。
一日傍晚,暑气渐褪,小丫头们从井里提了水泼在月台前,灰扑扑的热雾散开,尘土飞扬。青橙在房间了沐浴更衣,正扭着锦扣,尔绮进了屋,道:“主子,林采悠想见您一面。”
海安倏然垮了脸,道:“这种贱婢,敷衍两句打发了就是,还眼巴巴的过来通传,让主子烦心。”尔绮听着不爽快,当着青橙的面也不好说什么,正欲退出,却听青橙道:“让她进来说话。”尔绮冷眼望了望海安,应了声“是”,便退下通传。海安道:“林采悠三番五次的找您,不过是得陇望蜀,想巴结巴结,主子何苦操这闲心。”
青橙默默走至厅中,忆起往昔在钟粹宫的旧事,沉沉道:“我无宠时,她尽心尽力伺候过我两年,忠心耿耿,凭着这个,她若有难,我帮衬一把,也是该的。”
尔绮领着林采悠进来,采悠立在槛边请了双安礼,道:“纯主子万福金安。”青橙虽不忍拒绝她,却也不想太过理会她,连寒暄也免了,径直问:“你有什么事要求我的?”
采悠眼圈儿红了红,满面凄然,双膝跪地连磕了四五个响头,将额上叩得红通通的,方泣声道:“求求主子,让奴婢回翊坤宫伺候您罢。以前是奴婢错了,大错特错,求主子大恩大德,原谅奴婢。”
既然不是性命攸关的事,青橙岂会答应,她心里稍安,道:“实话跟你说罢,若是旁的,我还会考虑考虑能否帮你。若是这个...”话锋一转,道:“你是侍过寝的人,我怎会将你留在身边?我劝你还是安分守己的等着,到了年龄,待放出宫去,我赏你些银两,你再寻个好人家嫁了——也是顶好的小日子。”
采悠不依不饶,跪走到青橙脚边,哭道:“奴婢家里人都死绝了,在宫外无依无靠的,出去了,又能如何?求求主子,让奴婢留在您身边伺候罢,奴婢愿意伺候您一辈子...”正是说话,尔绮急急忙忙的跑进屋,道:“主子,万岁爷来了。”
话音未落,皇帝已跨槛入内,道:“怎么回事?”
皇帝穿着蓝江绸单袍,脚踏黑锻凉里尖靴,身姿伟岸,神清气爽。他身后只跟着两名亲侍太监,见底下跪着泪砌似的人儿,微微一愣。青橙起身恭请皇帝入座,屈膝道:“皇上万福金安。”皇帝一手扶住,温和道:“你坐着便是,无须拘礼。”尔绮捧了茶来,她偷觎着皇帝脸色,心中疑惑,他到底会如此处置昔时宠妃。
采悠幸得面圣,岂容错失?她伏地叩首,泪流满面,泣道:“求求皇上,让奴婢回纯主子身边伺候罢,以前的事都是奴婢鬼迷心窍,往后再也不敢了...”她哭得声嘶力竭,颠三倒四,皇帝眉心微蹙,道:“你是何人?犯了什么错?”
青橙讶异,不想皇帝竟然如此不念旧情,心下隐隐觉得不安,今日他可以如此待旁人,往后便可以如此待自己。她带着些许幽怨,重了口气,恼道:“她是我在钟粹宫的奴婢,皇上曾经的林常在!”海安听出青橙语气不善,唬得心惊肉跳。皇帝顿悟,望了青橙一眼,见她面露惆怅,只以为是林采悠惹了她心烦,便呵斥道:“一介辛者库贱婢,竟敢在圣驾跟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随手一挥,道:“来人啊,给朕拖出去,御前失仪,杖十棍,若下回再敢来翊坤宫胡闹,连着放她进来的当差宫人,朕一个都不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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