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见皇帝踌躇,不敢催促,只管伏地叩首。简玉衡亦是心如火焚,跪走上前,沉声道:“皇上,纯主子年纪尚轻,往后还有妊娠机会。孩子虽是皇家血脉,但一生下便没了母亲,也实在可怜。请皇上三思而行。”
皇帝恍然回过神,心里绞痛得厉害,咬牙切齿道:“你们跪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救人!朕说了,纯嫔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一个都别想脱开干系!”此言一出,底下御医纷纷连滚带爬的起身,往外厅商议用药。至午夜,才将熬煮的药喂与青橙,皇帝又下旨开了宫门,请了稳婆入宫,待一切安当,已是天亮时分。
吴书来见皇帝一宿未睡,上前道:“万岁爷,您好歹眯一眯眼罢,呆会子还要召见朝国使臣,您…”话犹未落,皇帝瞪着猩红的双眼,道:“纯嫔如何?”吴书来道:“稳婆已经进去,开水汤药都已备好,辰时末分当能生产。”皇帝点点头,动了动僵直的身体,道:“宣人伺候洗漱。”吴书来还想劝皇帝假寐片刻,皇帝却已趿鞋下炕,遂躬身而退,往廊檐垂立的宫人打了手势,不出半会,便有人端着金盆巾帕入屋。
皇后晨起时听见风声,心中一惊,召来直房的人狠狠训骂了一顿,各赏了二十板子,方急匆匆坐了肩舆往翊坤宫去。皇帝没得心思与她计较,只道:“你在这里守着纯嫔,有什么事只管叫人往乾清宫禀告,前朝有事,朕不能耽搁。”皇后应了,道:“皇上放心去吧,一切有臣妾在,必不让纯嫔委屈。”
皇帝嗯了一声,喝过泡得醇醇的君山银针茶,已然褪去疲乏,精神烁烁的往外走。到了门槛,却又回身,望着西屋隔间用的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罩,门扇上新换了银丝镌花的湘竹帘子,有宫人进进出出,角上一掀,便隐约可见里面人影憧憧。偶尔有两声呻吟传入耳中,他心里就像撕肝绞肺般钝痛。
皇后瞧他怔忡不宁,遂柔声道:“皇上,该上朝听政了。”皇帝默然不语,久久凝望着那帘子,半响方转身起驾。待天光大亮,高妃、娴妃、顺妃等人齐齐前来探望,几人面上和善忧虑,心底却各有打算,低声在外头叙话。
乾清宫檐下设有中和韶乐,殿内站满了大臣、王公、朝国使臣,皇帝入席,乐声齐整奏起,满朝文武三叩九拜,恭请圣安。皇帝身穿黄缂丝片金边单朝袍,上戴绒草面生丝缨冠,面上浅浅含笑,入了龙座,方拂袖道:“平身。”众臣齐声谢恩,气势威武,使喧闹之声久久盘旋于殿宇间而不息。
可此时此刻,皇帝心里却只有一个念想:不知青橙如何了。
舒嫔几乎夜未成眠,晨起用了早膳,就眼巴巴的使人去翊坤宫打探。屏退众人,只留了姣月和湘儿在跟前,她怒气冲冲指着湘儿道:“都怪你出的好主意,皇上在翊坤宫守了一夜,必是将纯嫔放在心底里了,今儿一过,怕是要追根究底的查。”
湘儿唬得诚惶诚恐,慌忙跪了,道:“主子别太过忧心,此事做得缜密,无人知晓,查也查不出什么来。更何况,有娴主子在上头担着,总不至落到您身上。”姣月捧了碗清心茶递与舒嫔,宽慰道:“湘儿说得有理,咱们只是在地上漏了点猪油而已,早上奴婢已安排人去洒了草灰清扫过,凭他怎么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舒嫔听着,吁了口气,道:“可办得妥当?”姣月笃定道:“主子放心,是翊坤宫直房的小丫头做的,她也只知后果,不知前因。半大的人,谁都注意不到,手脚灵活得很。”舒嫔抿了两口茶,坦然许多,道:“宣肩舆来,我也去翊坤宫瞧瞧。”
青橙痛了一夜,早已精神全无,连喊叫的力气也没有。到辰时中分,被海安强灌了半碗鸡汤,方能开口说话。第一句便是:“皇上呢?”
海安道:“皇上在东间守了主子一夜,眼睛都没合一下,就去上早朝了。”顿了顿,拧了温热的巾帕抚去青橙额上汗珠,道:“主子加把劲,皇上挂念主子,连奴婢也看出来了。皇上还下了旨意,即便舍去皇子,也要保主子周全。”青橙心中甚慰,苍白的唇际隐约露出些许笑意,道:“不怕,船到桥头自然直。”
皇帝忧心,总是挥手让吴书来禀话,朝臣不知后宫的事,皆是纳闷。到了辰时末分,才有内侍从侧门入,欢天喜地的跪在地上,叩首道:“恭喜皇上,纯主子生了,是个小阿哥。”众臣大悟,纷纷起身恭贺,皇帝却心底一沉,问:“纯主子如何?”
吴书来知道皇帝的意思,喜上眉梢道:“启禀皇上,母子平安!”皇帝这才扬眉大笑,似乎亟不可待,提步便往外走,半会也不肯停留,他扬脸朝众臣子道:“都散了吧。”
坐了八人台的凉轿,皇帝犹还嫌慢,催促了数回。到了翊坤门,下了轿,不管吴书来拦阻,几乎小跑着进去。皇后率领众人迎了出来,挡了门前,道:“臣妾恭喜皇上喜得三阿哥。”皇帝已然掩不去欢喜,道:“朕去里面瞧瞧纯嫔。”
皇后却立着不动,道:“宫中规矩,产房乃淫秽之所,皇上不宜入内。况且——”她话锋一转,道:“纯嫔也承受不起如此圣恩,请皇上三思。”
吴书来跪在地上,哭丧着脸道:“要是让太后老佛爷知道,纯主子可就为难了。”皇帝往屋里看去,屋中里里外外的站满了人,想着她已无碍,仿佛是从噩梦中清醒,浑身都觉舒坦。他笑道:“皇后说得是。”停了停,又道:“可要劳烦皇后好好照料几日。”
皇后恭谨道:“纯嫔的孩子就如同臣妾的孩子,臣妾是嫡母,必然尽心尽力的照顾她们母子,皇上尽管放心罢。”她眉眼含笑,似乎比自己生了孩子还要高兴,笑道:“后宫的事,皇上不必操心了,您还是好好为三阿哥拟个好听的字罢!”说着,周围的人皆附和着笑起来。
高妃道:“纯嫔是有福泽之人,如此大难,又是早产,竟能平安渡过,可见世上真有神灵保佑。”娴妃连连点头,道:“这话对了,老佛爷吃斋念经,就是为着保佑后宫众人,今儿算是佛祖显灵了。”
皇帝扬眉一笑,道:“可告诉老佛爷了?”皇后莞尔,道:“已经命人通传了,老佛爷听了高兴,说要赏赐纯嫔呢。”皇帝越发欢喜,问:“孩子呢?”屋里乳母听闻,连忙抱着孩子出来,屈了屈膝,捡着好听的话,笑道:“三阿哥生得好看,像极了万岁爷。”皇帝凑过身去,瞧见黢黑的小脸儿上还沾着绒绒的毛发,撑不住笑道:“这样醜的孩子,哪里像朕了?”他难得玩笑一次,却将那乳母唬得手脚发软,差点晕了过去。
皇后见那乳母脸色紫如猪肝,抿嘴一笑,柔声道:“小孩子生出来都是这样,待长几天就好看了,咱们永琏...”说到“永琏”二字,只觉胸口顿如针扎,痛得密密麻麻,不由得便住了口。皇帝知道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肩,温和道:“你要不要抱抱三阿哥?皇家有规矩,皇帝是抱孙不抱子的,朕不能抱,你替朕抱抱也好。”
乳母将小孩递与皇后,皇后微微一愣,本能的将双臂伸了去,她看着襁褓中的小儿,熟稔的轻轻摇着,恍惚抱着的并不是三阿哥,而是她的二阿哥。她久久的凝望,眼中露出身为母亲独有的慈祥与温暖。她笑道:“臣妾倒觉得,三阿哥长大了,必定是个俊男儿。”
娴妃未有生养,见帝后琴瑟和谐的逗弄小儿,心中略感不悦,脸上却一直含着笑意,没有半分不妥。她恭送了帝后,扶着洛晴缓缓走回景仁宫,身后诸多侍从,隔着百步,个个皆是屏声静气,如若无人。娴妃幽幽叹了口气,道:“我侍寝数年,也曾有过宠冠六宫的时候,家世显赫,如今竟然不及一个汉女。”晴空万里,两人行在宫墙背荫处,天空被框成四方的模样,低低垂至尽头。
洛晴浅浅笑道:“主子别忧心,有太后一日,皇上便不会亏待您。舒嫔那么得宠,还不得巴结着您么。”娴妃嘘了一声,道:“此话可别乱说,隔墙有耳,叫人听了去,白白引出祸端。”顿了顿,又道:“舒嫔的性子急,与当年的高主子倒有几分像。我估摸着,她得宠,多半是因着高主子的缘故。”洛晴不解,问:“怎么会?”
娴妃嫣然一笑,道:“高主子独宠数年,皇上是真心喜欢的。只可惜,年华渐逝,她不能总是莽撞无理。偏又来了舒嫔,十六七岁的年纪,无论做什么,男人都会喜欢。”
洛晴道:“纯主子是潜邸的人,年纪已过二十,皇上待她可...”张了口,便知失言,忙止住话头,道:“奴婢失仪。”娴妃脸上果然落寞,想说句什么,竟是哑口无言。
忍着过了四五日,皇帝方去翊坤宫看望青橙。因她还在坐月子,屋中门窗紧闭,帘幕层层,皇帝往里一入,便觉闷得难受。青橙已然行动如常,她没有仔细盥洗,青丝满肩,穿着月白缠枝暗纹的寝袍,明眸皓齿,立在大案前写字,闻见声响,以为是海安,连头也未抬,淡然吩咐道:“案上的牡丹枯萎了,拿去扔了罢。”
皇帝轻手轻脚的走到她身后,薄薄的龙诞香从他的衣襟中袅散,她手上一滞,已被他双臂环在怀里。他甜腻道:“在写什么?”青橙站着不动,任由他抱着,并不回话。皇帝这才去看她的脸,竟无半点愉悦之色,只剩恭谨客气。他手上一松,青橙便不动声色的往前走了两步,搁了笔,屈膝道:“皇上万福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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