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蓉心眼儿一跳,道:“都当了主子,还与我说些没得羞耻的玩笑…”
采悠转身拿了玻璃镜子,举在她面前一照,笑道:“你自己瞧瞧,比钟粹宫那位,你可一点不差。”
凌蓉愣愣望着那镜子,里面的人儿肌嫩雪白,柳叶弯眉,顾盼间亦是神采斐然。她越瞧越觉得心中似有什么喷薄而出,灌满了胸腔,忍不住暗暗不平道:“我哪里有你好命!”
采悠道:“以前是没有门路,如今我当了主子,又和贵妃娘娘住在一处,能见着皇上的日子自然多得很。”顿了顿,抬眼看着凌蓉,至诚道:“你也知道,我在宫里是没有倚仗的,将来你可要好好帮衬我。若我能得势,必不忘你我姐妹情谊,当同享荣华富贵。”
凌蓉只觉喜从天降,紧紧攒住采悠的掌心,道:“你我之间无需客气,小主若有什么吩咐,尽管遣人告诉我。上刀山下油锅,奴婢也一定替小主办好。”
两人说笑寒暄许久,至掌灯时分方散。
第7章 灯谜
转眼夏尽,至九月末,天气渐渐舒爽。日高云淡,几缕薄薄的彩霞垂于远山之上,窗外鸟雀儿扑展着飞翅啼鸣,案上置着三五枝白菊,在风里盈盈散着暗香。
青橙闲时绣着一方锦帕,她静静的,如同一汪深潭流水。
海安掀帘进屋,端了碗莲子汤搁在炕几上,笑道:“奴婢刚才去厨房端晚点心,听陆主子跟前的人说,过几日是万寿节,皇后娘娘拟了一幅灯谜,只要是后宫妃嫔皆可解谜,到时会在万寿节宫宴上由皇上亲自公晓谜底,猜中者不仅可当日侍寝,而且还能晋升品阶。”
她仔细瞧着青橙脸色,竟是纹丝未动,不由得轻叹道:“小主,您安定平和固然是好,但身处深宫,怎能如此不将世事放在心上?好歹,这也是一次面圣的机会。”
青橙垂头得久了,脖颈酸胀,放下针线帕子,浅笑道:“我入宫又不是一日两日,看不开的,如今也看开了。我是汉人,若不是皇上未登基前就入了潜邸,只怕连选秀的身份也无。即便我面圣了,得宠了,又能如何?”
海安道:“高贵妃娘娘原先也是汉人包衣,可得了圣宠,不仅母家抬旗,入了镶黄旗,而且一入宫便被封做贵妃,前朝后宫都尊贵得很。”
青橙拿起青花瓷小柄梅花纹勺,悠悠舀着碗中汤水,黯然道:“高贵妃娘娘的父亲是大学士,受先帝器重,权倾半朝。我又算什么?家父不过是八品县丞,若单论家世,只怕连贵妃跟前伺候的宫婢都不如!”
海安还想再劝,见青橙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到底忍住,垂首沉默。
到了第二日,果然有内务府的小太监送来皇后娘娘的灯谜,青橙摊开素纸,草草览了一遍,觉得心里闷闷的颇为不适,遂随手将灯谜扔在花瓶底下,独自沿着宫廊走了一圈,待午时方回屋中歇觉。到傍晚时分醒来,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怕是染了寒疾。
海安见她脸色不好,伸手往她头上一抹,唬了大跳,道:“怎么突然就发起烧来?”忙遣人去回禀了陆主子,陆主子又回了皇后,皇后宅心仁厚,不仅命御医过来诊脉,还赏了几斤燕窝下来。
青橙歪在床上,脑中似乎悬着数根丝线,一扯一扯的,头痛欲裂。她短气乏力,想喝口水却连喊人的劲也使不上来。凌蓉自采悠晋封,便日日往咸福宫跑,此时也没得踪影。跟前只剩海安一人,她顾得了前头,就顾不得后头,现下正站在院门口等着御医。
天色渐渐暗黑,屋中寂落,悄无声息。青橙睡得含含糊糊,隐约想起十四岁那年,刚从苏州来到京城,暂住在外婆家中,春时也生过一场大病。在府上她有个丫头叫寒雪,十分伶俐,总爱远远就叫唤:“大少爷,表小姐发了烧,您过来瞧一瞧。”顿时靴声纷沓而至,他掀帘入外屋,绕过屏风站在青纱外,温润的声音传入耳中,道:“你好些了么?”
青橙一惊,猛然睁开了眼。
海安拧了凉沁的巾帕敷在青橙额上,见她醒来,唇角扬起一丝笑意,道:“小主,可觉好受些?”
青橙点点头,觉得口渴,道:“我想喝水。”
海安正要起身去倒,却见凌蓉已端了茶水进屋,颇为愧疚道:“是奴婢不好,没有好好照顾小主。”
青橙脸上寡白寡白的,微微一笑,道:“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你。”遂挣扎着坐起身,接过茶水一口而尽。她听见外头有糟糟切切的说话之声,问:“怎么这样吵闹?”
海安回道:“刚才御医给您诊了脉,正在外头写方子哩...”正说着,只听有人在帘外扬声道:“小主外感发热,臣依着病症写了两副方子,好生煎煮着,调养两三日就会痊愈,无需担心。”
凌蓉走到外屋接过方子,俏生生道:“有劳简大人。”
简玉衡抱拳道:“姑娘客气。”稍顿,朝帘子里做了辑,道:“臣有要务在身,就不打搅小主了,臣告退。”那声音实在熟悉得很,青橙手心紧攒着碧荷纹绸被,几欲脱口而出,唤他一声“哥哥。”到底忍住,他如今是御医院炙手可热的太医,而她是深宫幽禁的无宠常在,虽是同父同母的亲身兄妹,但早已过继给舅舅家做嫡子,更名换姓,外人看来,也是表亲无异。更何况,从小分开,感情也生疏得很。
青橙缠绵床榻两三日,到了万寿节这天,好歹有了些精神。一大早起,海安就烧了水伺候青橙沐浴更衣,仔细绾了发髻,穿上夔龙纹吉服,戴上金黄绦珊瑚朝珠,衬着一对莲花东珠耳铛,略施胭脂,往庭中盈盈一立,自有几分小主贵气。
正要出门往御花园赴宫宴,凌蓉忽而道:“皇后既下了旨意让各宫主子猜谜,小主若是不交答卷,怕是不好。”
海安只顾着穿戴,一时竟忘了这个,忙道:“凌蓉说得是。”
青橙略一沉吟,道:“凌蓉,你去我素日收画的箱子里,取一幅莲花图来。”
凌蓉急道:“小主你可别犯糊涂,皇后娘娘要的是谜底,可不是画儿。”
青橙笑了笑,道:“若是我猜对了,画儿呈上去,皇上英明,自然能看懂。若是猜错了,就算写一百个答案又能如何?”凌蓉知道青橙才思斐然,绝非宫中女子所能比,见她笃定沉着,似乎极有把握,遂从箱中挑了幅“雨中莲花”的画儿包了去。
万寿节礼仪繁多,皇帝白天一整日皆在太和殿受百官朝拜敬献,至夜里戌时方摆驾御花园与后妃同饮。青橙的席位排在最末,又有琴瑟箫笛之声不绝如缕,皇上在前头说了什么,她是半点也听不见的,见别人起身敬酒,她也跟着举杯一饮而尽。
一时酒至半酣,歌舞尽,众人起身往御池边看灯。
皇后遣人将各妃嫔的答卷藏在灯笼里,高高挂于彩树上,皇帝挑中哪个就看哪个。秋月朦胧,星子璀璨,御池两岸张灯结彩,长龙似的彩灯倒映在碧波池水中,闪闪烁烁,犹是人间仙境。
第8章 落水
众妃嫔簇拥在帝后身侧,莺莺燕燕,说笑言欢。皇帝喝了酒,略有些乏累,周身又聒聒噪噪的,甚觉烦闷。他向来喜怒不行于色,一面朝御河旁走,一面道:“皇后拟的谜题是什么?”
富察氏道:“臣妾拟了一个“萤”字。”见皇帝讶异,又垂眼道:“不知皇上可否还记得,那年臣妾刚被封做福晋,中秋节家宴上,您出了这道灯谜给臣妾,臣妾想了又想,如今也没能猜出来。”
思及往日,那时鲜衣怒马,她一身大红骑装,甩着鞭子追上来,瞪着杏眼问:“你就是四贝勒?”
一双眸子英气爽朗,使人过目不忘。
可如今,端庄贤淑,举止规矩的亦是她,再不见那样的伶俐机敏。
依着青橙的位阶,她只能随在帝后仪仗以外。四下虽吵闹,她却安然如一池秋水,寂寂无声,径自遥赏着当空皓月,沿着御河慢慢踱步。
采悠上前行双安礼,笑道:“小主万安。”自她晋升,还是头一回见青橙。
青橙记得她的好,遂扶了一把,笑道:“你如今也是主子,无需多礼。”
采悠亲热的“嗳”了一声,挽住青橙的手臂,寒暄片刻,便问:“听凌蓉说,您交的答卷是一幅莲花图,可有什么典故?”她问得坦坦荡荡,青橙也未多想,笑了笑道:“古人认为“腐草为萤”,花字拆开是“草化”二字,萤可不就是草化的?所以谜底就是一个“花”字。”
采悠本就聪慧,听青橙如此一说,通透了九分,恍然笑道:“原是如此。”她不动声色的抚了抚鬓上绢花,道:“我知道小主不爱热闹,就不打搅了。”说完,朝青橙福了福身,便往旁处去了。
秋夜风冷,凌蓉道:“海安,你回钟粹宫给小主拿件披风来,小主病才好些,可别又扑了风。”
海安答应着去了,凌蓉笑道:“小主,您想不想去对岸瞧瞧?”
青橙临河而立,道:“御驾在此,怎可乱走,好歹耐着性子随驾罢。”
凌蓉脸上讪讪,仪仗忽而一阵骚动,有御前的小太监从前头跑过来,逢人就问:“可瞧见钟粹宫的苏小主?”青橙困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正要招呼,不想凌蓉突然伸手将她往河里推去,未及反应,她人已跌落在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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