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桃不知圣意,不敢胡乱回话,静静垂首站着,谨听圣训。皇帝写了几张字,随手搁在旁处晾晒,道:“纯嫔有孕,朕不放心别人。你明儿起便去翊坤宫伺候,所得份例、穿戴、赏赐依旧由养心殿支出,待纯嫔生产了,你再回养心殿当差。”
景桃怔忡,猜了个大概,小心说道:“奉茶房没人接手,奴婢担心主子吃不惯别人泡的茶。”
皇帝搁了笔,挽起箭袖,道:“朕会看着办,你放心去吧。”又道:“纯嫔所吃所用,你皆要细细看管,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先来禀告朕,自有朕做主。”话已至此,景桃再无推脱之话,只得忍着心惊道:“奴婢遵旨。”
出了暖阁,吴书来凑脸上前,道:“万岁爷跟你说什么?”
景桃扭身往茶房走,没好气道:“说什么,也跟你没有关系。”
吴书来谄媚道:“御前之事,事无巨细,我是总管太监,怎会与我无关?”景桃思及自己往后去了庆云斋,必然有许多事要倚仗吴书来,便缓了语气,道:“万岁爷让我去庆云斋伺候纯主子。”
吴书来眼珠儿转了转,哎呦一声,拍着膝盖道:“这可是大喜事,万岁爷器重你啊!我可是求也求不来!”
景桃横了他一眼,道:“若不然,我去跟万岁爷求求情,让你去庆云斋得了。”
吴书来嘿嘿笑了两声,道:“你可真爱说笑,我懂什么,去了只会帮倒忙。”他自个端了茶几上的温水,吞了两口,道:“你可别小看纯主子,如此下去,还不知飞黄腾达成什么样子哩。”
景桃冷笑道:“她要是真能飞黄腾达倒好,我怕的就是半路出了什么茬子,牵扯到我...”
她知道皇帝的意思,是让她护佑纯嫔肚中的龙子,当翊坤宫的眼线,震慑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另一层说,若是龙子有个三长两短,她也就小命不保了。
雪后大晴,金辉般的晨阳如浓彩倾泼,照在镌花玻璃窗上,溢出缤纷流离的光芒。天际湛蓝,薄薄的浮着几丝淡云,底下朱墙红瓦,映衬着数株苍古清秀的青梅,暗香幽幽弥散,沁人心脾。
尔绮喜气洋洋的站在廊下,引着内务府的太监往屋里搬东西,有康熙三十年制的紫檀木绣金屏风、江宁织造贡的绫罗布匹,亦有镶嵌宝石的蜡台、黄金做脚的大沐盆子,零零总总的十余箱物件,通通摆在大厅中,直叫人眼花缭乱。
时至今日,青橙才由衷的感受到后宫所谓的圣宠。
景桃卷了铺盖入屋给青橙磕头,海安知她是御前的人,此番前来,是授皇帝旨意,遂不敢怠慢,笑道:“主子,景桃来给您请安了。”
青橙穿了一身米色倭锻夹袄长裙,袖口处露出寸来深的白狐狸毛,徐徐笑道:“可要劳烦你一段时日了。”
景桃知她性子宽厚,待下人极善,磕了头,陪笑道:“主子客气了。”
青橙道:“其实我这儿人手也尽够了,早上内务府又遣了四五个奴才来,我都没处使,只得让他们看管着瓶儿、钟啊之类的物件。”
景桃忙道:“奴婢既来了庆云斋,眼里心里便只有主子一个,无论当什么值,谨听主子教诲。”
青橙笑道:“如此自然是好,屋里有海安和尔绮伺候,你就看管着厨房罢,再有里里外外的事,偶尔帮衬帮衬便是了。”
景桃行了深蹲礼,低眉顺眼道:“奴婢遵命。”
一时外头有人高禀:“皇上驾到!”
屋中众人忙往两侧屏立,青橙才起身,皇帝已然入内。朝廷有总督递折子,说芜湖去年动的土木竣工了,皇帝心情甚悦,见青橙袅袅迎接,愈发高兴,上前便将她揽在怀里,望着满屋子的东西,咬耳道:“还有什么缺的,尽管说来,朕通通赏你。”
青橙忸怩着挣脱,低声道:“她们都瞧着呢。”
皇帝扬了扬脸,屋子里拾掇的宫人皆退了下去,景桃却身而走,到了槛边方敢抬了抬眼,见皇帝牵着纯嫔往东间去,面上言笑晏晏,半分不似在养心殿那般疾言厉色,心里暗暗一惊,更加谨慎了十分。
四下没了人,青橙方道:“景桃是养心殿的人,就算你让她过来,我也不敢用力使。再说,别人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模样,太后那里,非得说我逾越不可。”稍稍一顿,娇嗔道:“我知道皇上的心思,可如此大张旗鼓的,反叫人侧目。”
皇帝捏住她的下巴,触手滑腻,笑容满面道:“哎呦呦,朕为你费劲心思,你还要埋怨朕。”
青橙眼光流转,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是要埋怨皇上,只是圣宠太过,令我有些惶恐。”她面窗而立,阳光洋洋洒洒的落在她脸上,衬着满头乌丝,越发映得肌白如雪,面如莹玉。
皇帝见她双眸清澈见底,秋水般烁烁有光,道:“朕是大清天子,喜欢谁挂念谁,难道还要看别人脸色不成?”稍顿,又抚了抚她的背,道:“朕知道你惶恐什么,只是,你若想长长久久的呆在朕的身边,就必须知道帷幄其中。”
青橙道:“我不懂那些。”
皇帝凝视着她,眉梢勾起,笑道:“不懂可以慢慢学,就像眼下,景桃是御前之人,往后无论是寿康宫问话,还是长春宫问话,你都命她去。她是朕的人,谁拂她的面子,就同掴在朕脸上。再说,有景桃盯着,谁想来翊坤宫使手段,也得掂量三分。”
见青橙沉吟着不说话,捏了捏她的脸颊,温润而笑,道:“别急,朕慢慢教你。”顿了顿,又道:“来,陪朕去乾清门走一走。”
青橙道:“我怕冷,并不想出门,乾清门已近前朝,去那里做什么?”
皇帝垂下唇角,道:“小东西,朕日理万机,都记着跟你说过的话,你倒好,竟忘记了。”
青橙咬牙思索,脑中却仍旧混沌一片,良久方喜道:“皇上要带我去乾清门看雪么?”
皇帝点了点头,伸出手去,道:“走吧,夫人。”换得青橙狡黠一睨。
长春宫里寂声无语,内侍宫婢个个面上寡淡,言语甚是凝重。瞧着天色好,善柔扶着皇后到后花园走动,她早早使人收了一切与二阿哥有关的事物,他玩过的花儿、逗过的鸟雀,连着曾经伺候过二阿哥的宫人都远远打发了。
善柔笑道:“主子该常出来走走,冷是冷了些,晒晒太阳心境儿才广。”
富察氏脸上惨白,目光遥遥望向远处,叹道:“你叫我如何能放宽心...”音还未落,已含了泣色,只是强捱着,她哭得太多,眼泪都流尽了。善柔不敢再开口,总觉无论说什么,皇后都会思及死去的二阿哥。两人默然走着,仪仗远远随在身后,周围静谧,除去步履之声,连虫鸣鸟叫也没有。
过了许久,皇后像是突然醒悟一般,问:“皇上近日都宿在哪宫?”
善柔低声回道:“纯嫔有孕,皇上日日往翊坤宫去。”
皇后愣了愣,道:“纯嫔不能侍寝...”怔忡片刻,几近梦呢似的,恍惚道:“如此,他竟还愿意去...”
善柔瞧她面露悲恸之色,忙宽慰道:“纯嫔初次有孕,皇上惦念子嗣,多宠爱她些,也是人之常情。”皇后唇角微抿,似笑非笑,道:“我怀永琏的时候,他除去初一十五,从不在我屋里过夜。一月里,总共也只能见他两回。”话已至此,善柔无从劝起,只得静了下去。
皇后望着墙角绽放的一枝红梅,花瓣上积着淡薄的白雪,犹显娇嫩妩媚。她道:“先前我不将她放在眼里,如今看来,倒由不得我纵容她。”
善柔道:“主子放宽心罢,就算纯嫔生下皇子,又能如何?太后能允一个汉人在后宫猖狂么?”停了停,又道:“奴婢瞧着,前头顺主子与高主子闹到太后跟前,太后明摆着帮着顺主子,后头...”声音愈发低不可闻,道:“后头牵扯之人,只怕还有娴主子。寿康宫有人回禀,说皇上在太后跟前允了愿,要寻个由头将娴主子接出冷宫。”
皇后心头一凛,满腔愤懑喷薄而出,道:“她害死我肚中孩儿,什么刑罚都没有,只落得去冷宫罢了,竟还如此草草了事。”她恨得咬牙切齿,道:“我定不能饶她,必要她一命偿一命。”
她旁的不怕,底下的人哪怕闹翻天也夺不走她的凤位,只有娴妃,家世显赫,又有太后撑腰,实在不容小窥。先前她还有二阿哥做臂膀,如今却是什么也没有了,不得不做更多的谋划。
她道:“你呆会去趟顺主子屋里,就说她如今是妃位,不宜再住在长春宫,让她自己挑着寝宫,择日搬出去罢。”
善柔恭谨应了,见日头渐渐西斜,寒风愈烈,便道:“主子,咱们回屋罢。”
皇后也觉得乏累,遂点了点头,正欲转身,心思一转,又道:“明儿召舒嫔过来说话。”善柔不知何意,想要问一句,皇后却已挥手让仪仗上前伺候,她止了话头,低声道:“奴婢知道了。”
快至除夕,宫里人人忙碌,青橙却反而清闲,日日在屋里习字看书,偶尔画两枝梅,即便太后叫人过去问话,也总有景桃在前头挡着,一直相安无事。
日暮山头,青橙才歇了午觉醒来,景桃毕竟是御前伺候的人,事事细心,知道她有孕怠倦,又极容易饿,便时时叫人预备着点心,自己亲自盯着做好装盒。里头一要,就热乎乎的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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