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她往下说,皇帝眉头一挑,道:“怎么?你还要替她求情?”
青橙徐徐道:“如果是胫杖,顶多断掉两条腿。而脊杖,虽非最严酷的刑罚,但会对脊椎和内脏造成无可治愈的损伤,受罚之人,多半要被活生生打死。
冬菱是皇后娘娘跟前的掌事宫女,做事利落,自有几分敏锐,见有人鬼祟,心存疑惑也不算奇怪。皇上宽宏大量,就饶她一命罢。”又冁然而笑,道:“今儿是我的寿辰,皇上就答应了我罢。”语气里竟有些恃宠而骄的意思,连皇后也未曾如此与皇帝说话,很觉酸涩。
皇帝搁了茶盏,忽而笑了笑,像是烟消云散一般,道:“今儿是你寿辰,都听你的。”
冬菱舒了口气,瘫软在地,半响才回神谢恩,道:“谢皇上恕罪,谢苏贵人。”
皇上看了皇后一眼,道:“她是你的人,如此大错,你自己看着办。”
皇后忙屈膝道:“是。”又定了定神色,当着众人的面,朝冬菱道:“明儿起,你就去辛者库当差罢。”香菱才稍稍缓和的心,直直坠落到深渊最底处,她知道皇后怕被拖累,怕遭皇帝误会,必须撇清自己。若当下求饶,怕是惩处更重,便跪地道:“谢皇后娘娘恩典。”
这时,尔绮忽而躬身,在青橙耳侧轻声道:“主子,那太监奴婢瞧着眼生,好像不是咱们翊坤宫的。”青橙仔细一看,果然没有丝毫印象,便问:“你是哪里当差的?”那太监眼珠子转了转,道:“奴才是门房的小林子。”
青橙问:“哪道门?”
小林子满头大汗,道:“是翊坤门…”话音未落,只听尔绮忍不住喝道:“你撒谎,翊坤门下的谙达,没一个我不认得的,却从没见过你。”竟有如此转折,连娴妃也大吃一惊,不由得道:“难怪冬菱说你鬼鬼祟祟,难不成还真在景仁宫出入过?”
冬菱忙一口咬定,道:“奴婢真的在景仁宫瞧见过此人,绝无虚言。”
竟有人胆敢在眼皮底下故弄玄虚,皇帝气得额上青筋直爆,道:“说,你到底是何人?胆敢半句谎话,朕叫你五马分尸。”见皇帝震怒,小林子七魂吓跑了六魄,连连叩首,一股脑全倒了出来,道:“奴才在永和宫当差,庆主子叫奴才瞧着宫里动静,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就向她禀告。”
娴妃胸口一恸,道:“酸梅子,可是庆嫔叫你送的?”
小林子如捣蒜般摇头,道:“庆主子只叫奴才瞧着动静,却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皇帝懒得听他再说,便道:“去把庆嫔叫来。”
庆嫔还在午歇,隐约听见外头有人传话,以为皇帝要宣她侍候笔墨,很是欣喜。正要好生穿戴一番,却遭传话太监道:“小主还是早些往翊坤宫去罢,让万岁爷久等了,可担当不起。”
庆嫔比对着掌心的两对东珠耳铛,问:“难道不是去养心殿?”
传话太监道:“皇上眼下在翊坤宫问小林子话呢。”只觉大祸临头,庆嫔腿上一软,幸而身侧有伺候的宫人搀扶,不然非得跌倒不可。未敢耽搁,她换了身中规中矩的宫裙,绾了发髻,上了肩舆,才走了几步,忽而叫人停一停,挥手让贴身的宫婢上前,低声道:“去咸福宫通传一声,切记不可声张。”看着宫婢去了,庆嫔方往翊坤宫去。
陈贵人正陪着高贵妃在炕上摸牌,两人正是兴致斐然,绸帘一掀,书瑶疾步上前,福身道:“启禀主子,庆主子派了人来传话。”高贵妃出了两张牌,才问:“什么事?”见书瑶不回话,面露为难,陈贵人忙“哎呦”一声,道:“我这些天晚上睡得不好,昨儿叫御医院的人开了两付方子,煎了药,得一天三顿。瞧我的忘性,午时这顿还没吃哩,今儿就不陪高主子打了。”
高贵妃唇角笑意盈盈,眼底却隐隐透着萧寒,令人瞧不出端倪。她一把扔了手中的剩牌,温和道:“吃药定要按时按量才能起效,倒是我耽误你了,快去吧。”
陈贵人应了一声,遂穿了鞋,整了整衣衫,扶着宫人出去。到了廊下,见庆嫔的贴身宫婢往里头进,行色匆匆的模样,似乎颇为焦急,便回头看了看,低声冷笑道:“别以为自己瞒得好,当旁人皆不知道,总有一日要捅开天!”
已至掌灯时分,长春宫偏殿灯火昏黄,顺嫔挽着圆髻,穿着素色寝衣盘膝坐在炕上翻看账目,听见外头一阵唏嘘,便扬声问:“是不是皇后回宫了?”
绿竹返身进屋,道:“是,主子可有吩咐?”
顺嫔趿了鞋,道:“叫人端水来,我洗漱一番,要去前头禀事。”
绿竹道:“主子还是明儿去吧,眼下皇后恐怕还在气头上,何苦巴巴儿去遭厌。”
因着下个月就要甄选秀女,内务府的开支用度极大,顺嫔整日都在宫里看账目,竟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微笑道:“是谁遭皇后烦心了?”
另有旁的宫人见顺嫔起身,便拿了火折子将四下的灯全点亮了,顿时火光烁烁,清亮明净。绿竹边收拾炕几上的账本笔墨,边道:“刚才恍惚听厨房里的人说,庆主子犯了大错,被打发到冷宫去了,万岁爷怪皇后统摄后宫不力,让高贵妃协理六宫。”
顺嫔微微一愣,旋即问:“到底是何事?竟然如此阵仗。”
绿竹收了东西,道:“说是皇后宫里的冬菱去翊坤宫送银寿面时,抓了一个太监,先说是给娴妃送酸梅子的人,后来又说不是,供出庆主子来,原是庆主子让他探查帝后行踪...到底发生了什么,奴婢也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准,反正今晚上您就别往前头去了。”
顺嫔略略思忖,皇后与高贵妃素来面和心不合,皇帝看重嫡出,有意让二阿哥继承大统,待皇后向来敬重有加。今儿忽让高贵妃协理六宫,实叫人瞧不出意思。绿竹见她发怔,也不打扰,领着人悄无声息的退下。
天气一日比一日晴朗,宫里树植繁多,暖风轻轻拂过,将清香熏散在空气里,令闻者欲醉。皇帝用了膳,随手批着几本奏章,朱砂笔墨饱饱一添,落笔生辉。青橙穿着殷红妆花绣蝴蝶兰的倭缎宫袍,立在侧首磨墨,亮光透过玻璃窗,明艳艳的映着她的脸,滑润如莹玉。她手上微胀,就停一停,无意往皇帝笔下看去。近几日,朝廷内外并无大事,皇帝心情甚悦,批的字也多半只是“朕知道了。”
他忽而抬头,笑道:“小心袖子沾到墨汁。”
青橙受了惊,慌忙提起衣摆,见并未沾墨,嗔道:“皇上尽爱吓人。”
皇帝素有午觉的习惯,看了半会子奏折,已有倦意,他将御笔搁在玉石架上,道:“磨了许久的墨,手酸不酸?”
青橙道:“不酸,我画画时,提笔就是一下午,手上也不会疼。”
皇帝嗯了一声,捏了捏她的掌心,道:“朕有些乏了,咱们去里面歇觉吧。”
青橙脸上一红,甩了皇帝的手,欲往外走,道:“我去叫司寝宫人进来伺候。”
皇帝觉得热,自己解着脖颈下的金丝龙扣,道:“有你伺候着就行了。”说完就往里走,走了几步,见青橙站在不动,又回身问:“怎么了?”
青橙颊上绯红,手里绞着帕子,也不敢看他,低声支支吾吾道:“大白天的,你下午还要去弘德殿进讲,如此,怕是不好。”
皇帝一愣,半响才明白她的意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手指戳在她的额上,连眉梢都是笑意,道:“看来你是想了。”说完,将她横抱而起,惹得她一阵轻呼,道:“小小丫头,竟敢左右圣意,看朕如何收拾你。”
明黄帷幕低垂,青橙倚在皇帝臂弯里,衣衫微褪,露出凹凸纤瘦的肩骨。
皇帝神思清醒,问:“你睡着了么?”
青橙惺忪的应了一声,却连眼皮都撑不开。她的青丝铺了满枕,皇帝不自觉的将她沾在脸上的碎发一缕一缕的捋顺,揉至耳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宫人蹑手蹑脚的进屋,唤道:“万岁爷,该去进讲了。”
皇帝擎起帷幕,嘘声道:“别吵了她。”说完,连鞋也没穿,光着脚出了暖阁,方让人伺候。一时听完进讲回来,又有军机处的大臣前来禀事,商议贵州苗乱之事,君臣促膝详谈,声音不大不小,军情紧张,时而沉闷得令人发慌。
青橙难得无梦,醒时昏沉恍若隔世,不知身处何地。她睁开眼上下打量,许久才忆起自己是在养心殿里。想要穿戴,却找不到自己的衣衫,她见房门紧闭,也不知外面有没有人,贴耳在窗上听了一会,实在悄无人声,方推了门,一径出去。
皇帝半响才启唇道:“定番州姑卢寨苗民人头老排,率众强拉牛马,还杀人纵火,实在罪无可赦...”话犹未落,却听数位大臣一同猛咳,要是往日,皇帝说话,谁要是发出声响,可都算不敬。正是纳闷间,忽听后面吱嘎一响,他回头看去,只见青橙穿着贡绸中衣杵在门前,满脸惊骇。
青橙本能的唤道:“皇上...”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淡淡道:“快回去。”
青橙恍然回神,惦着脚转身就跑,咣当将门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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