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保忙大声应了,躬身入殿,也不说话,叩首跪在地上。
皇后道:“怎么回事?”
王进保听着善柔的劝,不敢推脱,只道:“掌管后宫主子用药底薄的医女自戕了。”
皇后问:“用药底薄还在么?”
王进保道:“在还是在,只是近大半月的记录全叫人给撕了,那医女嘴巴子很紧,什么也不肯说。”他不敢抬头,只觉似有一道寒光如刀剑般射向自己,浑身如置冰窟。
静了半响,皇后才淡淡道:“既然死了,也没得旁的法子,你下去吧。”王进保原以为自己必然要受责罚,不想皇后竟轻而易举的饶恕了他自己,愣了愣,方如临大赦般出去。
事关重大,皇后不敢耽搁,重新梳洗妆扮了,坐了肩舆往养心殿。
到了西暖阁,见廊下的牙雕宫灯点得通亮,里头却是一片昏暗,以为皇帝是去了妃嫔宫里,便宣了敬事房的人来问:“皇帝掀了谁的牌子?”
李玉如实回道:“万岁爷今儿是叫去。”
皇后一愣,恍惚明白了,道:“皇上是不是还在军机处没回?”
李玉道:“万岁爷这会子怕是在上书房瞧阿哥们的作业。”
皇后见天色尚早,便又起轿往上书房去。上书房后头有几间抱厦的小房间,冬暖夏凉,皇帝从小便爱在那里看书,登基后,有了皇子,教习训话也常在于此。她下了轿,却见四周静静的,并不像有皇子在。到了廊下,见纱窗上映着两个倒影,依依而坐,心眼儿一突,满腔酸涩不禁缓缓上涌。
皇帝盘膝坐在西面炕上看书,青橙坐在旁侧,拿了珐琅四寸碟放在膝盖上,纤纤素指剥着黄灿灿的金橘。清香四溢,皇帝转脸望了她一眼,道:“甜不甜?”
青橙头也未抬,随意道:“还没剥好哩,呆会子和你一起吃。”她正要将橘皮扔到脚边的洋彩痰盂中,忽而听见外头有人高唤:“启禀万岁爷,皇后娘娘来了。”
青橙手上一抖,茫然的抬头看向皇帝,皇帝正巧也看着她,见她惊慌失措,不禁温声笑道:“你怕什么呢?”又低了低声音道:“朕虽护着你,但她们要是真撞见了,也没什么。”
吴书来高高的打起帘子,皇后进屋,见青橙立在门槛边请安,微微一愣,才道:“起身吧。”
皇帝笑道:“你怎么来了?”皇后屈膝请了安,往皇帝炕桌对面坐了,道:“臣妾有事禀告,怕事有错漏,不敢擅自拿主意,特来请皇上示下。”
青橙剥了两只橘子,装在碟中,搁在炕几上,恭谨道:“皇后尝一尝橘子。”
皇帝亲自取了一只递与皇后,笑道:“湘西常德县衙进贡的金橘,味道极好。”皇帝难得如此顾念自己,皇后心底一暖,感激道:“谢皇上赏赐。”又见皇帝捡了剩下的一只,轻巧掰开,转身递与青橙一半,青橙伸手接了,也不谢恩,顺势坐在炕前的紫檀木缕空雕鸾四方凳上,嘴角盈盈含着笑意,睨了睨皇帝,似有欣喜又似哀怨。
皇后望了望手中色泽鲜艳的金橘,忽觉自己贵为国母,在皇帝跟前,却还不如一个小小贵人。心中倏然涌起千般滋味,翻滚沸腾,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怨恨。
皇帝道:“有什么事就说吧。”
皇后敛住神色,道:“御医院掌管后妃用药底薄的医女自戕了,娴妃小产之事犹如断线的风筝,臣妾也不知接下来该怎样牵针引线,想请皇上明示。”
皇帝嘴角的笑意渐渐褪却,眼中露出厉色,道:“宫人自戕是牵扯九族的大罪,平常人等断不敢如此行事。”
皇后道:“臣妾与皇上想的一样。”
皇帝点点头,转脸看向青橙,青橙嘴里正嚼着橘子,忽而见帝后看过来,连忙吞咽几口,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道:“橘子真甜。”
皇帝见她憨态毕现,不觉掬起笑容,问:“医女自戕一事,你如何看?”
在帝后面前,青橙原本打算绝不开口论事,但听皇帝郑重其事的问自己话,也不敢随意敷衍,脑中稍稍思虑片刻,方道:“牵扯的人越多,那背后之人越是不简单。能让医女自戕,又嫉恨娴妃的人,若细细筛查,总会查出蛛丝马迹。”
皇帝颔首,赞许道:“你说得有理。”
他手中拳头紧握,狠声道:“这事要彻彻底底的查,朕倒想瞧瞧那幕后的狡诈小人到底是谁。皇后,明儿你一早就让内务府带人往各宫各殿搜查一遍,无论是何线索,都要追究到底!”
皇后见皇帝动怒,忙道:“臣妾遵旨。”
待皇后离去,皇帝收了书,疲乏的倚靠在苏绣迎枕上假寐。青橙轻声问:“皇上,您要安寝么?”
皇帝恍似从睡梦中惊醒,赫然睁开双眸,低沉又哀痛道:“她们成日里只知道算计、邀宠,竟连朕的子嗣也不肯放过!”
青橙不想皇帝忽然说出这样的话,诧异万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见皇帝神色凄然,露出与往日大为不同的羸弱之色,便依偎在他脚边,静静的挨了半会,将下巴抵在他的膝上,微微笑道:“万事总有解决的法子,待皇后将真凶查明,皇上好好严惩便是了。”
皇帝眄视着她的脸,只见一双黑瞳映在烛光下,闪闪烁烁,灿如星辰,纯净如世间最清澈的一弯秋水。他不由得问:“你不害怕么?汉人总说,伴君如伴虎。”青橙颔首思忖,皇帝看她垂眸不语,心底忽而有些惶然,生怕她会说些自己不爱听的话,而自己竟一点办法也没有。
青橙道:“如今我已经不怕了。”
皇帝不想她回答得如此干净利落,唇际隐隐浮起一丝笑容,问:“为什么?”
青橙如稚儿般朗朗道:“我并不怕皇上生我的气,降罪于我。”稍顿,直直的与皇帝对视,道:“我只怕你冷落我,不理我。”
皇帝眼底的笑意愈来愈深,他常常给女子许多承诺,此时触到心底最柔软之处,却只是道:“等日子热了,朕带你去承德山庄避暑,就带你一个人去,咱们安安静静的住上十天半月。”皇帝伸手扶起她,让她坐到自己身侧,她轻轻的靠在他的胸前,耳侧除却强而有力的心跳之声,再无旁音。
次日,内务府大张旗鼓的往各宫各殿搜查,因有皇帝口谕,谁也不敢多说什么。皇帝散了朝,直接去了景仁宫与娴妃叙话。娴妃历经丧子之痛,除了求皇帝严查凶手外,半点邀宠之心也无,只是默默流泪。皇帝先还耐着性子宽慰几句,见她毫无转色,便生了厌弃,连膳也未用,就匆匆起驾。
过了一段时日,青橙坐在炕上绣荷包,苏绸打底,细细密密的缀着龙纹。
皇帝掀帘入内,不等众人请安,就挥了挥手,道:“都退下吧。”顺势就往青橙身边坐下,凑脸往她手上瞧去,道:“在底下绣两支莲花罢,朕随身戴着,看见莲花就会想起你。”
青橙嘴巴一噘,故意将荷包往身后藏了,道:“这是我留给自己用的。”
皇帝笑了笑,捏住她的下巴,道:“小丫头,竟敢和朕说起玩笑来,没大没小的,成何体统。”
青橙知道皇帝没有生气,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道:“上头绣的龙纹可是御用之物,你那点小心思,朕还瞧不明白么?”
青橙顿悟,笑道:“原来如此。”又问:“皇上可用过膳了?”
皇帝起了身,伸手解开脖颈下的龙扣,道:“你这里吃什么菜?”青橙忙收了针线,趿着鞋伺候皇帝宽衣退冠,口中道:“鸭子肉粥和陕西凉皮。”
皇帝还在等着她往下说,听她戛然而止,不由得问:“就没了?”
青橙道:“没了。”
弘历扭身朝她笑,道:“是不是那些狗奴才见你在太后跟前受了罚,就欺负你了?”
青橙命司衾尚宫拿来便服,又将帝冠放入朱漆御盘中,道:“并不是,前头我生病,皇后赏了许多补品,我吃了有些上火,鸭子肉粥凉补,是我特意命人做的。”
皇帝换了身玄色苏绣两则团龙纹锻纱长袍,不胖不瘦,身姿俊逸。他道:“朕也尝尝。”
厨房摆了膳,除去鸭子肉粥和陕西凉皮,另有四碟酸爽小菜。皇帝向来爱食肉膳,后宫人人知晓,每回皇帝亲临,总以珍馐琼浆相待。
青橙道:“皇上别小瞧这道粥,是用专贡的上等鸭肉洗净,切成数小块,以食盐、黄酒拌匀,腌一个时辰,再投入滚水中煮几回,撇去白沫,再放入粳米细细熬煮半个时辰,方才呈上桌。”又舀了大碗鸭子肉粥,递与皇帝,道:“宫里酒宴甚多,偶尔吃粥用素,也是养生之法。”
皇帝道:“你懂的倒多。”
青橙嫣然一笑,眉眼间泛着平常人家的幽然平静,道:“我幼时在家里,母亲爱自己做饭给全家人吃。我在旁边打下手,久而久之,也就知晓些。”又道:“我有一道拿手菜——松鼠桂鱼,是苏州名菜,打小吃到大,跟着母亲学的。皇上若是哪天有了闲情,我下厨做给你吃。”皇帝素日酒肉鱼食惯了,今儿咸菜就粥,新鲜得很。青橙见他用得香,又端了碗凉皮予他,竟也全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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