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答应了,整齐踏步跟在宫人身后入偏殿。
一进屋,小柔儿就拍着胸脯道:“可把我吓坏了,李嬷嬷,刚才你们瞧见没?”李嬷嬷眼珠子转了转,道:“别咋咋呼呼的,叫主子听见,可不好。”小柔儿缓了口气,打量周围的人,竟无一人说话。她压低了声音道:“我刚才瞧见纯主子站在窗子底下呢,选不选得上两说,能被纯主子待见一回,也是福气。”
在偏厅候了小半时辰,方有人来理会。众人以为是纯妃来了,都欲行礼,却被宫人喝住,道:“这位是海安姑姑。”小柔儿愣了愣,福身道:“海安姑姑好。”海安笑道:“纯主子前头有事,由我来择选,你们且挨个说一说是哪年入的宫,先前在哪儿当差,叫什么名字罢。”众人不敢多言,毕恭毕敬道:“是。”
海安倒不看重容貌,尔绮的差事由芸黄顶着,选这三人也只在厨房做事,在主子跟前露面的机会少,只要为人妥当忠心便可。挑好了人,海安领着去屋里给青橙磕头。小柔儿没选上,李嬷嬷倒是选上了。从偏殿出来,小柔儿远远的偷觎了一眼主殿,门帘低垂,廊下站满了黑衣太监,那鞋底儿都是高两寸的,一看便知是皇帝在里头呢。
小柔儿愁眉苦眼,依旧回绣房当差。
东边屋子静静的没有声响,皇帝躺在炕上闭目养神,青橙替他脱了鞋袜,又取了锦被掖好。出了厅,方命海安领着新择的三位宫人往西边耳房说话。李嬷嬷在御膳房当差一辈子,却从未进过主子殿宇,更未在主子跟前当过差。刚才还气定神闲,眼下双手已攒出了湿汗,又是兴奋难忍又是紧张畏怯。
青橙待下人素来如沐春风,她温和道:“等久了吧。”
众人忙跪地请安,先前海安叮嘱过,说万岁爷在东屋里补觉,能不发出声响就不要发出声响。所以她们说话都是细声细气,连呼吸也缓了两拍。青橙道:“你们都是千挑万选里头择出的人才,又是海安看重的,想来都不错。”稍稍一顿,又笑道:“厨房的活计,在外人看来,并不容易出头得恩宠,但事实上却是最紧要的。你们想啊,如果厨房做的东西不好吃,皇上定然就不爱往翊坤宫用膳了,来翊坤宫的日子也会变少。”
李嬷嬷以前接触的人都是掌事宫女、主管太监,顶多也就是个贵人常在,被趾高气扬的指使惯了,竟是头一回撞见如此和善的主子,而且还是宫里人人趋之若鹜的宠妃。她浊眼一暖,差点老泪众横。若不是顾着在主子跟前不可失礼,恐她要哭出声了。
青橙叮嘱了几句,又让海安每人赏了十串铜子回原来的办差处收拾铺盖包裹。李嬷嬷回到御膳房的下房,还没进院子,昔日时常打骂她的掌事姑姑竟迎在最前头,谄媚道:“你可真是走了几辈子的福运咯!”平素的老姐妹们也纷纷上前道贺,连御膳房的掌事太监都躬身垂腰的附和她,真叫一个爽利。
李嬷嬷挺了挺腰杆,苍老的脸上容光焕发,取了那十串铜子分给同屋的宫人,得意洋洋道:“才第一天当值,纯主子就打赏了钱,分给你们沾点福气。”
乐得几个老婆子将铜子洗干净了,收在贴身的夹袄里,时不时拿出来炫耀一番,说是自己姐妹在纯主子跟前得脸呢。
皇帝睡到中午才起身,晚膳也不用,就要去养心殿。青橙知道他忙,没敢强留,送他出了翊坤宫,连肩舆都不见了,才转身回屋。她自己用了晚膳,站在窗底下抄了两张严华经,看时辰不早了,便只合衣在榻上眯了眯眼。
御贡的冬缎入了宫,内务府的册子递到皇帝跟前,皇帝也没多少心思看,将两箱印了福寿花纹的墨绿缎送去了寿康宫,再随手勾了十余匹绸缎绫罗给翊坤宫,旁的都让交予娴妃,由娴妃依着宫中规矩分与后宫众妃嫔。
内务府将绫罗绸缎搬到翊坤宫,青橙打量了一番,又开始发愁了。
皎儿出生得的赏赐是用到十岁也用不完的,近几年永璋、永瑢长大了,分例一年比一年多,再加上青橙自己的赏赐、贵重物件也多,库房里早已没了地方摆。夜里皇帝来了,见十几匹料子还放在角落堆着,便问:“怎么?不和你心意?”
青橙替皇帝散了发辫,用犀牛角梳慢慢顺着头发,道:“库房里东西堆得乱了,明儿先让海安整理整理,重新造册子。”皇帝也知道自己赏她的东西多,而她又不是奢侈之人,库房里堆不下也是常事,他道:“多做两件袍子穿,朕一年到头都不见你穿新袍子。”
她手上轻柔,梳子硬硬的刮在头皮上,叫皇帝舒坦得阖眼静神。青橙低声道:“哪里没穿新袍子,只是式样差不多,你没瞧出来罢了。”皇帝道:“那你就多做些式样嘛,朕去娴妃舒嫔那儿,同一件袍子没见她们穿过两回。”梳顺头发,青橙给他织好长辫,在发尾系上新打的明黄色长穗,嘟嘴道:“那你是喜欢她们多些,还是喜欢我多些?”
皇帝返身刮了刮她的鼻子,忍俊不禁道:“矫情!”
到了晚点时候,芸黄递上膳单,青橙随手点了几样,道:“旁的你看着办吧。”芸黄头一回独自在主子跟前伺候,心里打着小鼓,偏青橙又不咸不淡的让她自己看着办,可把她急坏了。幸而尔绮还未出宫,只是有意让芸黄独挡一面,就默默守在外头伺候。
尔绮叮嘱道:“主子让你拿主意,你便只管拿主意。但有几点要记住,若是早膳晚点心,就不要上油腻之类,晚点心最好不要上荤食,再有,倘若没得特旨,万岁爷在翊坤宫是不用酒膳的。”停了停,拍了拍芸黄的肩道:“其实纯主子很好伺候,也不挑食,关键在于养身。你识字,比起我又多了一层好处。若有闲空,多寻些养身的医书瞧,书房里什么书都有,你跟主子说一声,拿了看就是。”
芸黄用心记下,真心实意道:“谢谢尔绮姑姑指点。”
晚点心毕,青橙让厨子烧了水在偏殿耳房沐浴。皇帝让吴书来搬了折子放在书房,他一看就看了一个时辰,等回过神,已是半夜时分。他伸了个懒腰,提步往外厅走,见青橙还在灯下剪绢花,便随手往筐子里捡了一朵鹅黄的重瓣堆簇的牡丹,往青橙鬓间比了比,笑道:“做得倒精巧好看,怎么从不见你戴过?”
青橙一笑,道:“给尔绮做嫁妆呢,她出宫后,总要嫁人的。”
皇帝知道青橙待尔绮好,并未多问,挑了枝堆纱蔷薇压在青橙鬓角,又帮她拢好额间碎发。对着自己心爱的女子,仿佛无论做什么都挺有情趣。皇帝端着玻璃西洋镜给青橙照来照去,啧啧称赞了好一会,把青橙逗得咯咯直笑了,才心满意足的唤人进屋伺候安寝。
青橙看了眼鎏金西洋钟,已经十一点半了,遂命宫人将东西都收拾了,陪皇帝上榻歇息。夜半更深,皇帝心情甚好,抱着青橙揉来捏去不肯撒手,耳鬓厮磨直闹到下半夜,月亮都要下山了,两人才相拥睡下。
次日,是往寿康宫给太后请安的日子。青橙特地起了大早,与皇帝一齐吃了早膳,然后手牵着手走到寿康宫与乾清宫的分岔路上,才各自坐轿。上轿前皇帝还叮嘱道:“太后说什么你就听着,让你做什么,不管乐不乐意,都先答应,切不可当面起争执。”青橙摇着他的手,道:“知道啦,知道啦,我什么时候和太后起过争执?白操心了吧。”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朕是怕你委屈。”望着圣驾走了,青橙才坐了肩舆往寿康宫。
一路上常常撞见愉嫔、舒嫔、嘉妃、顺妃等,皆福身向她请安。青橙要是心情好,就停下轿子与她们寒暄两句,要是不乐意,大可不理会她们。有时亦会撞见低阶的贵人、常在,与青橙同入宫的妃嫔还算认识,再后来进宫的,竟有些不知道了。既然不知道,即便见了面青橙也不大言语,倒不是她骄纵,而是怕认错了人说错了事,叫人记恨。
进了寿康门,便有宫人相迎,入了殿,青橙将自己几天来誊写的佛经敬献给太后。太后一般会随口说句“辛苦”,然后无端端寻些事由训斥青橙几句,青橙有皇帝的安慰在先,心里坦坦荡荡的,太后说什么,她都好脾气的应承。太后重话说多了,又怕青橙转脸就去皇帝那告状,再指使永璋永瑢不与自己亲厚,所以总在训斥后又会说两句好话。
青橙全都听在耳里,但并不放在心上。
跪了安,从寿康宫出来,太阳才刚刚升起。青橙闲着无事,连轿子也不坐了,晒着日光慢慢踱步回翊坤宫。她每到一处,宫女太监都会屏声静气至墙角静候,即便是身份低微的小主,她若不开口问话,谁也不敢在她面前邀宠。到了翊坤门,狮子会带着他的儿子孙子扑过来,它如今是条老狗了,瘸着腿慵懒了许多,看见青橙也不叫了,只默默的摇尾巴。
日上三竿时,嬷嬷就抱着皎儿在院子里散步,青橙逗一会狮子的儿子孙子,再抱一会皎儿,教她念会字,大半上午就过去了。有时内务府也会来禀事,无非是庆云斋的纱窗破了要补,挑了一堆纱让青橙挑新纱。或是道德堂的玻璃碎了,要支取新玻璃,但玻璃堪比金子贵重,需要皇帝批安保员,而批安保员前得青橙先发句话,他们才好拿着这句话去皇帝那儿要东西。倘若再有旁事,那多半是庆丰司供的牛肉羊肉不新鲜,尔绮要找人吵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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