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惊醒了殷嫱,她觉得无趣,正打算走,就见着个面色蜡黄,高且瘦削,佩剑的短衣男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看起来像是个落魄的山东六国旧贵族,殷嫱笑了笑,又举目四望。
社庙周围草木葱葱郁郁,桑柘成林,一片桃李夹杂,三三两两稀稀落落地花开,虽不成片,却别有意趣。
春光灿烂……
还没等殷嫱感慨完,便听见山野间女子的低呼和男子的叫喊声,傅姆神色尴尬地提醒殷嫱:“阿姝,走吧。”
果然是春天到了。
春社日上,彼此心意相合的男女就可以钻进树林里幽会。殷嫱容色姣好,刚才路上有不少乡人看她动心,只是她穿着不俗,带玉佩剑,大多不敢招惹,少数凑上来的也被朱母打发了。
女桑面红耳赤,殷嫱却无甚感触,点头快步而行。
“阿姝止步。”
殷嫱回首,只见适才见到的那个落魄贵族少年赶上她制止。殷嫱没开口,朱母代她呵斥道:“你这王孙,好生无礼,做什么拦人去路”
少年又高又瘦,脊背挺得笔直,面色冷峻,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得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人还没到,叫骂声就先到了:“韩信,你小子躲啊还能躲到哪儿去”
其间夹杂着什么“竖子”、“阿翁来了”、“婢生子”、“田舍儿”、“市井儿”之类不堪入耳的腌臜话,朱母护着殷嫱想急急后退,却也来不及了,熟人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那个膀大腰圆,十分壮硕,看到殷嫱时愣了愣,朱母和女桑赶紧护在殷嫱跟前,殷嫱不以为意。
“阿姝,怎么和这种人一起我……”
“这么些人,是要在春社斗殴”殷嫱理也没理他,自顾自地和朱母说起话来。
众人面色一变,斗殴在秦法中罪责不轻。
“斗殴是不敢。”那粗壮少年轻蔑地看了眼高瘦的少年,“就是看不惯他饭都吃不上,配剑耀武扬威,还整天瞧不上咱兄弟,鼻孔朝天的模样。”
少年们无处发泄的精力总是让他们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架斗殴,不安于室。在女人面前,少年们就更不遗余力地贬低着不合群高瘦少年。
殷嫱瞥了一眼高瘦少年,他面色冷峻,眼神却漫不经心,拨弄着指甲,比蔑视更让人难堪的是,他根本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难怪这些少年想要整治他。
“我看他拿着剑也不敢动!来刺我啊,不刺我就从我**爬过去。”
众人起哄:“爬过去!爬过去!美人就该看看他是什么德行。”
高瘦少年凝视着他许久,竟说:“好。”
“……”
片刻的沉默后,朱母、女桑、少年们脸上陆续出现了震惊、鄙夷的神情,最终化为轰然而笑:“大丈夫竟然懦弱如斯——哈哈哈哈哈,为什么不去死。”
殷嫱眯了眯眼睛,倏的拔剑而斩,正刺中他胸腹,森寒的剑光映着她的脸颊,猛地抽剑,少年应声倒地,喷溅的血沾到她的衣裙上,森寒的剑光映在少女姣好的脸上,更衬得她肌肤如雪,她拿剑指着其中一个少年,殷嫱笑了笑,轻声问道:“好笑吗”
少年像是被捏着嗓子的公鸭,脸色瞬息万变,最终腾的瘫倒在地,牙关颤抖:“杀、杀、杀人啦!”
他这一声像是提醒似的,殷嫱的剑指了一圈,拦路的少年们恐惧地望着殷嫱淡漠的面颊,像是看见恶鬼似的,不知是谁先发出了惊恐的叫声,拔腿就走,余下的人立刻拖着受伤那个,四散而逃。
“阿姝……”女桑和朱母的脸色相对之下,就好得多了,女桑的眼中甚至还带了些崇敬。
殷嫱血都没擦拭,径直把剑归鞘。她看了少年一眼:“走吧,带我去官府。”
少年先是惊,但仔细思索,却又平静了下来。殷嫱出手很有分寸,伤人而不杀人。虽然斗殴是大罪,但秦律同样允许,非大逆不道之罪,可以爵位和钱帛赎罪。
殷嫱衣着华贵,并不缺钱。
“多谢阿姝。”少年沉默了许久,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殷嫱摇了摇头:“谢我做什么我剑术比你强么”
少年诚实地摇了摇头。
女桑有些不服气:“可你没阿姝的勇气。”
“你错了,桑。他只是没有我的钱帛。”殷嫱扯了扯唇角,抚着长剑,忽然大笑起来,“我幼时又能好到哪去呢”
女桑和朱母面色一变,殷嫱素来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要说软弱,只能是想起了被人略卖的旧事,都劝道:“阿姝,是歹人恶毒。”
殷嫱却笑弯了眉眼,那样肆无忌惮,全然不顾礼法。女桑和朱母面面相觑,不知她为什么笑得这样开心。
殷嫱笑着说:“歹人恶毒,有人却比他们更恶毒,偏喜欢踩在被害者的伤口上羞辱人。”
少年沉默了片刻,道:“歹人诛身,流言诛心。世人愚昧,民智未开,姝女与他们计较什么”
殷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朝阳渐渐将几人的影子缩短又缩短,几人的背影像是融入了霞光的帛画中,美艳的朝霞渐渐在阳光下化开不见,天光大亮了,齐王宫里钟室的钟声响了,预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殷嫱被女萝叫醒,但她尚有些昏沉。
“邑君,张先生今日就走,可要去送么”
“去。”
殷嫱整理衣装,配剑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拔出了长剑,这是一柄典型的制式秦剑,剑尖锋锐,有寒光,只有纹路的凹槽里隐见深褐发黑的血渍,她屈指弹了弹,剑身发出一声清鸣,就像是在为主君让它重现锋芒庆贺一样。
“好剑。”
作者有话要说:
①贞夫人:秦始皇封巴寡妇清为贞妇,此处代指巴寡妇清。
②略卖:即掠卖,拐卖。
第7章 六、旧春光
“劳邑君送妾回来。”张夫人礼节性地笑了笑。
殷嫱今日给张良祖道送行,却没想到张良走了,他夫人留下了。张良来齐国,一是给韩信带来刘邦的口信,二是找韩信借兵。刘邦被困,他一借到兵卒,便马不停蹄地回程给刘邦解围。只是他夫人不便随军而去,这才留在了齐国。
殷嫱早有与张良交好之念,只是张良看似谦逊有礼,说话却滴水不漏,殷嫱几次示好,张良都没有任何表示。只得从张夫人身上下功夫,可这一路上,张夫人却也对她不咸不淡,说话总似隔着一层似的。殷嫱纳罕,不明白哪里得罪了这位侯夫人。
她面上只是浅笑:“唤伯盈就是了,张君侯为国辛劳,夫人千里相随,着实值得敬重……”
她话音未落,便见张夫人掩唇作呕。
殷嫱愕然,旋即道:“侍医呢?”
侍医查知张夫人有妊三月。
张夫人在榻上蓦地睁大了眼眸,她……竟有妊?竟然有妊了。
殷嫱打量着她,只见她苍白的面颊上腾起一片红晕,既喜又惊。她怕张夫人太过激动,正想说几句,忽听一阵隆隆之声,她蹙眉问道:“庭前何事喧哗?”
女桑出门看了看,回禀道:“在伐木。”
“那棵枯死的橘树”
“是的。它旁边新生的也是棵橘树,大抵是枯死前结的橘子掉进土里,如今便发了新苗了。”
“因何伐木”
殷嫱道:“旧木不除,盘根错节,新树怎么生长呢”
侠姬倏忽僵住了。她乃是韩人,秦灭韩时,侠姬为流矢所伤,自此不孕。
心中对秦人仇恨多年来丝毫未减却,秦覆亡后,张良等人拥立了一位韩国公子,项籍却杀了他,重新覆灭了韩国。
侠姬恨秦人殷嫱,恨楚人项籍,却恨得迷茫。韩国确确实实,死得彻彻底底,再也不可能光复了。直到今日有妊,侠姬感受着腹中生机,才惊觉,她已经有了孩儿,也重新有了家国——汉国。
旧木不除,新木怎生
韩国在心中踯躅不去,她如何当得好一个汉人
侠姬怔怔地问殷嫱:“伯盈不惋惜旧木”
殷嫱沉默了片刻,她在感受殷姬身体里的情绪,殷姬不能忘怀秦国,但秦亡后,殷姬投奔了亡秦的刘邦。于是殷嫱轻声道:“惋惜什么它留下了一颗种子新生,不让自己腐朽的身躯阻碍新木的成长,应该赢得的是敬意和怀念。它已经死了啊。”
“况而橘生淮南为橘,橘生淮北为枳。然而橘种在淮南还是淮北,能不能苟全性命,留下后嗣,它自己哪有选择的余地呢呢”
侠姬道:“橘没有选择,人却有。”
殷嫱笑了笑:“夫人呐,足下看我,像是巴国人,还是秦国人,抑或是汉国人呢”
侠姬终于释然,忽而大笑拊掌:“枳君曾为巴人,曾为秦人,今却只是汉人了。妙极了。”
是的,侠姬也曾为韩人,为秦人时仍惦念韩国,但如今却也只是汉人了。
侠姬固执地不理侍医劝告,推开了窗牖,见着那棵高大的枯木被伐倒,笑了许久。自此后一改先前对殷嫱的态度,变得亲热极了,常常以姊姊的身份提点殷嫱,唤伯盈妹子,甚至是嫱儿。
殷嫱和侠姬日渐熟络,日子也流水似的过去,天气渐渐回暖,这一年的春社日到了。这是韩信第一次为齐国主持祭祀,他提早许久就斋戒沐浴,郑重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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