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人一手摁到了水底。
口鼻辛辣、浑身冰凉。
她睁大了眼睛,看见了吕雉得意的脸,更看到身边,是她无助的父亲、母亲、孩子……还有阿信。然而她却已经无力挣扎了。
殷嫱惊起。眼前是无边浓稠的黑暗,她冷汗涔涔,忽然有一种无力的窒息感。
她裹紧了锦衾,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然而无济于事。梦魇里的窒息感如影随形。
“伯盈。”她的动作惊动了韩信。多年的戎马生涯让他警醒,他素来浅眠。殷嫱最近又始终睡得不好,他每晚都注意着她的动向。
他立刻拥住了殷嫱。殷嫱仿佛从中汲取了一丝力量,她立刻死死地抱住韩信,把脸埋进他的颈间。韩信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伯盈,你在发抖。”韩信的话音未落,就觉颈肩处一片温热。
殷嫱死死地咬住嘴唇,压抑着话里哭腔:“我做了一个梦,阿信。”
“我梦见,汉王借着你匿藏钟离眛,说你要谋反……陛下,他削了你的王号,把我们软禁在长安,后来,后来太子和赵王争帝位,吕皇后又说你要谋反,她杀了你、我、我阿翁、阿母。我只来得及托阿姊、季昭姊姊和姊夫,把阿瑕送走。”
殷嫱说得实在语无伦次。韩信却认真地听,他摸了摸殷嫱的头:“阿瑕是谁?”
“阿瑕就是韩瑕。”殷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说的,大丈夫心苟无瑕,何恤乎无家。”
她说得没头没尾,韩信却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伸手揩干殷嫱眼角的水渍,道:“若你腹中是男孩儿,便叫阿瑕吧。”
殷嫱愣了愣,又听韩信温言道:“莫哭了,伯盈。钟离兄如今不知身在何处,赵王又是张氏,怎么能跟太子争夺帝位?”
那不过是个梦。这些事情,还没有发生。她这一世布置了那么多,提前布置了那么多……绝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殷嫱低低地“嗯”了声。
韩信摸了摸她冰凉的脸蛋,想要起身点灯,殷嫱却拽着他不放。
他的妻子是怕极了陛下。
果然如同淳于萦缇所说的,忧思过重。连带着他也很难不想起,被两次夺军的、不那么愉快的经历。
他反握住殷嫱的冰凉的手,摸索着披了件襌衣,披在她身上。
殷嫱始终不肯撒手,他只好牵着她,小心地找了火茹和火燧,点亮了灯火。
“和政务、军务有关么?”殷嫱见他似乎在找什么,低低问了一句。韩信的东西大都放在她这儿,只是单独辟了几口箱子盛装,她虽不会乱用,却是亲手整理过的,很清楚他的东西都放在什么地方。
“是。”韩信答。
她引着韩信到一旁,指着右边几口箱子,道:“这三口箱箧里装的是你的,这里边是日常用的,这里边是政务。”
还有一口里边的是军务。
殷嫱掌灯,韩信从中翻找出了什么,随后,韩信打开了殷嫱的左手,把东西放在她掌心上。那是一只铜的卧虎虎符,頾须怒张,威风凛凛,是楚国调兵的凭证。他轻轻握住殷嫱的手,殷嫱的手心里攥着虎符,他的手心里,攥着殷嫱的手。
殷嫱微怔:“这……”
韩信言简意赅:“给你的。”
殷嫱从没想到,她准备苦心谋算的兵权竟这样轻易,就攥在了手里。
“伯盈,你和陛下,我也不知怎么调和……”韩信抵着她的额头,“兵权放在你的手上,要不要出兵、何时出兵,你说了算就是——我相信,陛下不动楚国,你也不会主动挑起战端。成败都有我担着。”
他微微扬眉,眸中浮现出一股森然锐气:“至少,我自从军以来,还未逢败绩。”
殷嫱嫣然一笑,与有荣焉的模样:“是啊。战必胜,攻必取,君之赫赫战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韩信道:“你若想念外舅、外姑,我派人把他们接来。”韩信徙楚之前,殷嫱的父母就回了巴郡。两人都上了年纪,不耐齐国气候,故此回了桑梓。
殷嫱却微微摇头,此时接人过来,徒增皇帝的怀疑。况且,巴郡有范目和她家根基在,反倒更安全些:“大人习惯了巴郡,何必因我这不肖女舟车劳顿。”
韩信见她恐惧尽散,心下稍安。点了点她前额,口气也见严厉:“日后再有心事,不许再瞒我了。忧思成疾,你还有妊,也要顾及孩子。”
殷嫱这才反应过来,他定然是知道淳于萦缇的诊断,才用这些做法来安她的心。她假意叹道:“原来只是为了孩子呀。我劝了你那么久,都不见成效,于他有碍,你就着急了。”
还跟孩子比上了,这丫头。韩信哭笑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改自《明史?杨继盛传》。
第45章 叔孙通
殷嫱站了这一会儿, 忽觉得腿疼,月份渐渐大了,腿也有些浮肿, 倚着榻坐下。
等韩信灭了屋内的灯, 殷嫱枕在韩信膝头, 轻声道:“阿信, 要听我的梦么”
韩信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说。”
殷嫱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了,她闭着眼睛低声细语。前世的事情轻描淡写地从她嘴里说出来, 韩信静静地听着,也不打断,殷嫱说到长安的时候,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
困意上涌,她还没有说完, 声音似乎已然不属于自己。
万籁俱寂,她感觉有人小心翼翼地抱起她、轻声在她耳边说:“伯盈, 都过去了。”
是啊。她恍惚间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这么后半夜,殷嫱睡得很安稳。
她醒的时候, 规规矩矩躺在软枕上, 阳光透过窗牗,殷嫱伸手,一束阳光正撒在她掌间,熠熠生辉。
殷嫱莞尔, 整个人心情都舒畅起来。过去的已经过去, 未来捏在她自己的手里,她已经决心去争了, 又何必存那么多顾虑。
庸人自扰之。
女萝进来服侍她梳洗,殷嫱看她,不禁想起殷氏。按汉律,谋反属大逆之罪,当夷三族。三族之中,有出嫁之女,也当追回处刑。
她父母那边,她已经修书托了舅父范目,在賨人聚居之所修了一处别业,借着范氏回母族探亲为由,将父母都接去,就算又人发现不对,也自可仗着山高林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待开战之前,便可派人将他们接来楚。
华昱是她母族的亲眷,不属于妻族范畴,前世,到了长安殷嫱又有意和她疏远,才不致令她处境更难堪,后来也诛不到她的头上。
可这次炒作兰花,她是拉上了华昱、侠姬等人,一俟价格崩盘,栎阳某些豪族手里囤积的兰花全得砸在手里,这时候,她们这些始作俑者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侠姬自有张良看着,张良的手段要怎么把他们从这场风暴里摘出来,殷嫱从来不担心,但她对华昱、孔藂、陈贺等却有保全之意。
孔藂是孔子的九世孙,却素来看不上儒家那套,又与孔家关系不睦。但听闻华昱也有妊在身,不如借此让他回齐祭祖——最好有皇帝的诏命,好避过这一场祸事。
皇帝那边,戚姬……皇帝虽然宠爱戚姬,但国事上不会全然由她左右,她跟戚姬有交情,皇帝是知道的,。
近日皇帝信任的人还有……张良、陈平两个露了痕迹给这两个人精,怕是会让他们有所警觉。
她炒作兰花一事,已经让张良对她有些微词。陈平那边,明哲保身,虽然似乎已有警觉,但收了她的财货,没有在皇帝面前说什么。
近日因劝皇帝迁都,煊赫一时的刘敬刘敬此人和她素无交情,又忠心耿耿,她送的礼就算收了,回礼也并不比她所送的差,点头之交,要用来也不顺手。
殷嫱心不在焉地从妆奁里挑了一枚鎏金华盛把玩,女萝叫了她几次,她都没把华盛递过去。
“小君。”
“嗯?”殷嫱终于回过神来,面前是一脸担忧的女萝,“女医萦缇昨日诊断,让小君切勿忧思过重,小君今日却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有什么事,说出来交给底下人去做就是了。”
殷嫱笑了笑:“想一点小事,走了神,你怎么跟阿信一个口气?”
女萝道:“小君,外面的大事阿萝不懂,但也知道,小君要做的事一个人是不能成事的。小君是一国之后,凡事何必亲力亲为?陛下尚且还要大王、留侯、萧丞相辅佐,大王和小君也有李丞相、蒯先生、陈公、少君子辅佐。哪怕一人出一计,小君也有许多计策可以选择。”
殷嫱一怔,久久不答。女萝见她喜怒不辨,心中不由惴惴,懦懦道:“阿萝笨,说不出什么大道理,要是说得不对,小君就当个笑话听吧。”
“不,阿萝说得很对。”殷嫱展颜微笑,“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主事者不需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只需要启用有解决问题的能力的人。在用人方面,皇帝无疑做的很好。她在这方面上,则远不如刘邦。
殷嫱手底下的人也不少,她刚递了句话下去,隔日就收到了好些人汇总起来的决议。
建议是大家听了殷仲达先提了个头,何奇几个想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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